訪談當天,穿著和服、腳踩木屐,十足「日本味」的唐墨,靜靜坐在咖啡廳的一角,從容地等待訪問開始。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平常隱沒在人群中,並不特別引人注目,但一提到「日本」、「京都」等關鍵字,開朗的笑容、熠熠發亮的雙眼,立刻將他從眾人中標幟出來──他蓄勢待發,準備以一個又一個故事,述說這古樸雅致的城市。
Photo Credit:徐小雅
就像他在計畫「京都千面相」所寫的:「京都與台北兩座城市,那麼像,卻又那麼不一樣。京都這一座發展已臻完備的現代都市,最迷人的不僅是古蹟名勝;更讓人興奮的,其實是它所擁有的獨特步伐,調和古今文化的理念,普遍存在於城市景觀、飲食口味、乃至於在建築美學或傳統工藝上。」他不只點出兩座城市間的不同,也道出了其中的相似之處,往往是我們所沒發現的。
唐墨坦言,寫「京都千面相」面臨到最棘手的問題,是縱使知道台北哪邊不好,或京都哪裡不錯,心態上也不能完全倒向某方。「很多人都會說自己的城市或國家不好,但他絕不容許別人批評自己的城市或國家。」如何客觀地呈現這兩座城市的差別,就是寫這系列主題時最需拿捏斟酌的部分。
說起京都與台北的異同,唐墨興奮地將他的觀察一一道來。他發現,從京都車站到東、西本願寺,近似台北車站到西門町東、西本願寺的距離(註1);但有趣的是,日本的東、西本願寺建於京都車站之前,而台灣則是先有台北車站,東、西本願寺的教派來台傳教後,選了與京都東西本願寺相近的位置,並建立於此。
另與台北街道相似的是「條通」。京都的條通是大馬路,日本天皇坐北朝南,以天皇為首的北邊開始,分為一條通、二條通......九條通,可以從「京都馬路童謠」略知一二;台北的條通則是中山北路轉進去的窄巷,較類似日本條通旁的小路,如六角通、解小路通、錦小路通;但相同的是,兩邊的條通同樣匯聚了酒店、燒烤店、拉麵店等。
京都的西本願寺。Photo Credit:wikipedia
「你會發現,當日本人在設計台灣街道的時候,就是以日本為模型發想的;最好的例子,就是中山北路。」唐墨沒去過東京,但在研究京都的時候,也一併將這些資訊記在腦子裡了;兩一比對,就能發現這條貫穿台北的重要幹道,與東京的表參道相似之處頗多。中山北路有一整排綠意盎然的槭樹(楓香),是當時來台的日本人種的,而表參道上則佈滿了密集排列的櫸樹;素有「東方香榭麗舍大道」美稱的表參道,聚集了眾多名牌旗艦店,中山北路同樣為精品店的重點街道;表參道盡頭就是明治神宮,中山北路的終點則是圓山飯店(前身為台灣神社)──因為中山北路為日治時期的「敕使街道」(ちょくしかいどう),是日本皇族參拜台灣神社時所走的主要道路,而台灣神社是當時位階最高的神社。
「其實不只我,許多去過京都的人,都會有相同的感觸──他們會發現許多極為雷同,卻又不一樣的地方。」他舉例,朱天心的小說《古都》,提到她到日本円山公園(圓山公園)遊玩時,聯想到台北的圓山,因此有了時空錯置、各種對國族的想像在裏頭。
「對我而言,京都就像第二個故鄉一樣。」唐墨笑著說。從國中自學日語以來,唐墨就對京都相當有好感。那時,他讀了林文月的著作《京都一年》、譯作《源氏物語》,以及姚巧梅《京都八年》,發現兩人去京都所看、所經歷的事情都不太一樣。林文月去京都時,是連「壽司」二字都要註解的年代,等到姚巧梅去京都時,國人就對京都熟悉多了。
唐墨不諱言,會迷上日本,是受動漫及線上遊戲吸引;但對京都有好感,則從聽小林幸子的演歌開始。「那時,第一部神奇寶貝劇場版《超夢的逆襲》的主題曲,就是小林幸子唱的;她的歌聲觸動到我,也開啟了我學習日文的旅程。」在一字一音、慢慢學習日文的過程中,唐墨大量接觸日本文化,當然也聽了許多與京都相關的演歌。在那之前,他透過書本想像京都,開始聽演歌後,對京都的印象更加地具體與直接──彷彿當地的景物經由歌聲,生動地呈現在他面前。
唐墨:「好像每個人去京都,都有一些感嘆,或者感慨,但不知從何而來。」攝影 / 葉菀菱
但這股對京都的執著,卻直到研究所畢業後才有機會到當地一覽;從京都回來台灣後,他看著天上的雲,耳裏偶爾會響起京都車站親切的播音聲;騎車跨越台北橋,看到橋下的淡水河,京都鴨川的景象浮現於腦中。因此,10幾年來對京都的觀察與喜愛,已經內化成文字,甚至融為生活的一部分了──這也是他信手拈來,就能將感觸化為文章的原因。
但同樣去了中國的古城蘇州,他的感觸就不這麼深刻。「蘇州以小橋流水人家為古城特色,導遊以『房屋矮矮、道路窄窄、飛簷翹角,枕水人家』介紹這東方水都的景象;而我又是學崑曲的(蘇州為崑曲發源地),照理說會有許多感觸,我卻覺得平平淡淡。」
不過,自認是哈日族的唐墨,即使再怎麼喜愛日本文化,來到守秩序、講求團體精神的日本,還是有不適應的地方。「日本人不習慣邊走邊吃,如果在路上看到邊走邊吃的亞洲人,大多是台灣或中國人。有一次,我和弟弟會故意在路上邊走邊吃,發現當地人會一直看我們,因為他們會在定位吃完才行動的。」唐墨形容,日本社會之間的「渲染力」強大,根深柢固的「同调压力」(同儕壓力),無形中約束著每個人的行為。
開始關注日本之後,唐墨認為,能以「Y」來解讀台灣:一邊是日本,一邊是中國,台灣則是兩邊匯流而成的渠道。他舉例,在看推理小說《帝國大學赤雨騷亂》時,如果假設自己是外國人,根本分不清楚台灣人與中國人的差別;那麼,要怎麼突破這個環節?
「當我們在形塑台灣本土文化的時候,除了中國的漢文化外,也不能忽略日本文化。從語言、歷史、音樂、美學、宗教......等等面相,都能看到中、日對我們深遠的影響:我們能讀易經、紅樓夢,也能研究安倍晴明、平家物語。有這樣的概念之後,就不須一味地排斥或偏袒某方;中、日文化無法輕易割捨任何一方,因為早就深深烙印在這塊土地上了──而這樣呈現出來的,就是真實的『台灣味』。」
這樣的觀點,讓唐墨在外旅行時,最先關注到當地的傳統文化。他舉例,美國旅行作家梅英東(Michael Meyer),於著作《消失的老北京》裡,以「拆哪」比喻中國(音似China)。梅英東以攝影的方式,真實地記錄許多被拆掉的老建築、老胡同,就連老北京也隨著景物變遷而不復在了。
攝影 / 葉菀菱
同樣的例子,日本也曾於經濟泡沫化之後,做過類似的事情:遷移京都的古寺院、拆除老房子;但後來京都人突然醒悟,他們保留古蹟讓商業、城市的脈動得以配合古蹟進行──這不只是因為觀光效益,而是他們了解,保護老建築,也就延續了古都的歷史意義。
他舉例,京都自2014年9月開始實施「屋外廣告物條例」,對招牌的彩度、明度都有所規範,「在京都時,我能明顯地感受到,京都人懂得把街景融入觀光之中,變成他們的資源。這其實是政府要半強迫,甚至是強迫規範的;民眾也因對京都整體形象的考量,一同達成了共識。」除了招牌的規範外,唐墨覺得「商店街」也是日本的特色之一。商店街通常販賣日常用品,店家與店家之間會以結盟的方式(日文稱組合),協力打造更好的經商環境;其中最常見的,就是遮雨棚,為常下雨的京都提供了逛街的好去處。
訪談的最後,唐墨推薦茂呂美耶、萬目城學的書給讀者,若對日本感興趣,想有更深入的認識,不妨從兩人的作品開始著手。「我希望閱讀這個計畫讀者都能更加快速、準確地了解京都各個面向;可以到京都吃喝玩樂,也能中體會裏頭的文化意涵,那就是我寫『京都千面相』的旨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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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片來源:葉菀菱
撰文:葉菀菱
編輯:蔡宜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