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澄暐 二十年前是我一次感覺到氣候不對勁。雖然按規定制服得要換季,但天空還是一樣藍,秋老虎也一直不打算走。偏偏我又待在一個燥熱異常的社團——攝影社的暗房到我畢業都還沒裝冷氣,讓人在裡頭待得住的,除了沖洗照片的樂趣外,就是音響了。 那時候我沒太多空間可以聽音樂,或者說,因為沒那空間,所以根本沒聽什麼音樂。CD 隨身聽還是別人帶來的新鮮東西,也有同學就把它帶到暗房,接在不知哪個好心學長提供的音響上。悶熱充滿化學異味的暗房,就多了在漆黑中獨自聆聽音樂的享受。 我當時手上的 CD 印象中就一片,所以常常都是接著上一個人在暗房裡放的音樂聽下去,也不管那是什麼。有一次我就這樣被不知名的音樂吸引住——那 CD 裡的曲子一下子好像陷入神祕的危機,一下子彷彿飛躍在科幻前線;上一秒還是悲嘆的女高音,下一秒就開始跟著電子節拍蹦跳舞動了。我忍著好奇心,直到相片丟進定影液才打開大燈,一看 CD 殼上的圖片,就是我上學期猶豫到後來沒看成的《第五元素》。 喜歡上《第五元素》的順序算是很不一樣。我先迷上原聲帶,或者說,我就是不再管電影了,只迷原聲帶。畢竟二十年前不是想看什麼就能馬上抓到,甚至連 vcd 都算新鮮貨。我沒想過何時才能親眼一睹這片,更別說回到錯過的電影院好好觀賞了。但就在段考前,學生會公布了電影放映會的投票結果:段考完的下午,首場放映的正是《第五元素》。 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學校的電影放映會。各年級的男生女生不用再按座號班級列隊進禮堂,大家只是散亂排著和三兩同學閒扯,等待走進開著冷氣的禮堂走道,邊聽國樂社和吉他社意外合拍的練習邊找座位坐下。 禮堂其實不適合放電影。當初舞台的設計是要讓一二樓同學都能看到台前的活動,而不是要看到從舞台後端放下、約略貼在國父遺像面前的大銀幕。因此二樓的同學有時會被舞台前端上方的簾子擋住銀幕上半截,不得不從高處一起呼喊著「(一、二、三——)上面看不到!」但也無濟於事。《第五元素》放映的當天問題更多——開頭不知為何放不出聲音,於是全校同學只能在此起彼落的抱怨聲中看著那顆藍色地球沉默而優雅地轉動。有人大喊「聽不到!」,但有誰沒察覺這件事?於是大家反而笑了。一直到科本.達拉斯從那破爛套房的床墊上起身,艾瑞克.塞拉為他配的重節拍才在那一刻突然下來。瞬間全場歡聲雷動——到那時為止,我的觀影經驗裡還沒有人在電影放映中鼓掌叫好呢。 校內放映會就是可以這樣自在。片中每個笑點我們都全力捧場,用力拍手叫好,反正周圍都是同學,沒什麼好顧忌的。我可能也是因為這樣,才成為《第五元素》喜愛者中的挺魯比派——他出場之後的每個動作、聲音或台詞,在我的印象裡都帶著大家的笑聲。《第五元素》從此成為我心目中一部擁有獨自地位的電影,而那場校內放映會也為我過去以為的「觀影」帶來全新意義——不是只有「我看到電影」這件事而已,而是我人在那裡,和別人一起創造了一段遠多於電影本身的經驗。 二十年過去,高溫的冬天已經變成常態,暗房在數位時代銷聲匿跡,而聽音樂也不再是有沒有空間,而是還想不想要的問題了。我不需要再穿制服,連數位照片也少拍;經歷了一段自以為是的什麼都聽之後,我最常點開的音樂,已經變成那種不到十個音軌組成的超任遊戲配樂,總覺得在那氣氛中,好像才能找到一種比較自在的感覺。 我對電影的想法也變了。即便《第五元素》那樣改變了我對觀影的定義,其後和別人一起創造的觀影經驗,卻是越來越糟。鈴聲出現在戲院後就越來越頻繁響起,智慧型手機普及後,更要忍受小小螢幕的不時干擾。網路宣傳的發達讓各種情報和劇透在上映前就四處流竄,看一部電影前想保留大量驚喜,已經是越來越不可能的事。 如今我好像得回頭接受《第五元素》之前,那種孤絕的觀影定義。我得慎選冷門場次,以降低被他人干擾的機率,並在入場前遠離大剌剌談著誰死掉的散場觀眾。重要的電影上映前,我得一一取消追蹤那些口無遮攔的臉友或社團,並無條件地答應各種試映、特映或首映邀約。我越來越愛看數位修復版重新上映——因為我已經知道有什麼精彩的,也不怕誰不長眼來爆雷。這似乎讓我對新東西的興趣變得有些低落,甚至排斥。 所以當《台北物語》逐漸在臉書騷動起來時,我第一時間的反應仍是不解,甚至懷疑。但還好我身邊不乏敢嘗鮮的影迷朋友,或許是被他們的連番讚嘆打動了吧,我還是進了戲院,準備挑戰這部一切未知的口碑電影。 結果,我居然又看見了那年校內放映會的盛況。觀眾紛紛被各種神來一筆戳中笑穴,對各種紕漏給予掌聲歡呼。有伴的人們毫無顧忌地聊了起來,猛力吐槽東倒西歪的劇情、台詞和演出。人們像是演唱會的歌迷般,準確地接住台上發出的信號,以更熱絡的反響與其共鳴。相隔二十年,我終於又和一起看電影的人們,共同創造了一段遠遠超乎電影本身的經驗;而且由於電影本身的慘烈,觀眾從中創造的熱情和樂趣也更強大了。假以時日,搞不好真會有什麼新鮮的東西,有望從這種共同經驗中萌芽茁壯呢。 而當初讓我們全校樂在其中的《第五元素》,也在這一年上映了數位修復版。我還是按習慣買了冷門時刻的票——反正二十年後也不會有哪個時刻、哪些觀眾能重現當時的熱情了。我終於聽見了那顆藍色地球在漆黑戲院裡轉動的空寂音效,也第一次看清楚孟加羅人眼睛裡血紅的光澤。除卻了同學們的歡笑、掌聲和大呼小叫,《第五元素》終於在我面前顯露原本細緻繽紛的面貌,彷彿比初見時更美了,卻還保留了記憶中的活潑稚氣。 二十年後的此時是美好的一刻。那些消失的觀影經驗其實還在別處,正悄悄地發著熱;而那些留在眼底的印象也回來了,且變得更明淨清晰。 照片攝影:唐澄暐 全文《第五元素》劇照/海樂大電影提供 ※ ※ ※ 唐澄暐,小說家、譯者、專欄作者。從小喜歡日本怪獸電影,並展開各種以怪獸為核心的創作。 作品包括紀錄片《大怪獸台灣上陸》、談二手奇書的書介《超復刻!怪獸點名簿》、短篇小說集《陸上怪獸警報》;翻譯作品有《怪獸大師圓谷英二》等。另有散文刊載於「未來復古」網站。目前於SOSreader網站連載長篇小說《鬼島浩劫:蔣公銅像的復仇》。 ※ ※ ※ 【釀電影】2018年1月號(訂閱方案請看這裡) 《我們的2017》專題 香功堂主的2017:〈給 2027 年的你/我〉 雀雀的2017:〈一歲開始,帶孩子跟著電影去旅行〉 Lizzy的2017:〈在多重人生任務的夾縫中做自己〉 唐澄暐的2017:〈二十年後的此時〉 鄧九雲的2017:〈My Good Time〉 馬欣的2017:〈抱歉,我的麥田裡沒有「時間」的存在。〉 孫雅為的2017:〈請給我一部電影的時間〉 《釀影評》 〈《以你的名字呼喚我》:以詹姆斯.艾佛利的創作脈絡切入〉by 波波 ※ ※ ※ 看更多專為影癡而生的好內容,就一起來支持【釀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