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點半,鬧鐘響了,我在CP飯店的床上驚醒,旁邊的義大利和西班牙室友睡得正熟。我搖搖晃晃的走到了一樓的大廳玄關,準備跟一整夜都沒睡的保全換班,兩位值夜班的志工已經從凌晨12點顧到了現在,現在得換我跟另一個西班牙志工阿砲來值班到中午。 每一天,四個班次(早上、下午、晚上、大夜),CP飯店的玄關24小時都必須有人顧門,所有居民要進入飯店都必須要向值班保全出示他們的住房卡,如果是居民的朋友要來拜訪,訪客必須要在玄關等待居民自己下來找他,不可以自己上去。除此之外,所有孩童都不可以自己出去,一定要由家長帶著才能出去,唯一的例外,是他們可以在保全的視線範圍內去街角丟垃圾。 第一次遇到佔領空屋還有二十四小時的保全顧門口的...... 大夜基本上最悠閒,很適合看書、看電影或是寫文章,我都靠著夜班的時間來寫文章工作;早上值班的事情不多,主要就把大門鎖打開,收麵包,然後看著門口以防小孩獨自出去;下午跟晚上的班算是事情最多的,因為居民會大量進出,而多數的訪客也都在這個時候來訪,但也不會太累,因為也有很多居民或志工會待在門口的小客廳聊天,所以隨時有人可以幫忙。 「想要多認識這間飯店的話,建議你在下午或晚上時先來值班一次,你就會聽到滿滿故事。」一位美國志工跟我說。 因為二十四小時都要有人,也代表著每天都要有人熬夜值班,所以跟其他的工作比起來,保全的排班通常最缺人,但這是CP飯店很嚴肅看待的一部份。 「志工們,當你們去看排班表時,你也許會看到吧檯、廚房的或是兒童空間有空白,你們可以去填,但是拜託,不要讓保全的排班表出現空白,請把保全當成最優先需要被認領的工作,居民們的安全比什麼都重要,尤其是小孩。」老鳥志工在跟菜鳥志工們介紹時每次都會這麼說。 然而,重要歸重要,我還是很難喜歡這個工作,疲憊倒是其次,最讓我困擾的,是每天當保全時幾乎都會面臨到的事件....... 「嘿,我上個月有來過,還沒有收到你們的回覆,你們這邊有空間可以給我住了嗎?」 大約十點的時候,CP飯店的門口來了一位高高瘦瘦的黑人男生。嚴格來說,他是我輪值保全遇到的第一個事件。 「你好,我們這邊的房間目前都已經滿了,請問你叫什麼名字,來自哪個國家,我幫你查一查?」跟我一起輪班的阿砲很有經驗的拿出了登記本遞到了我的手上。 陌生男子說了一個L開頭的名字,他說他來自Eritrea. 我將好幾公斤重的登記本放到桌上,從兩個月前的資料開始往後找,幾乎每天都有人來登記要入住,有時候一兩個,有時候五六個。所有來這邊詢問住宿的人,都必須先在登記本上面留下姓名、國籍、聯絡方式以及居住地,之後再由櫃檯那邊的行政單位聯絡他們。 因為Eritrea是個很少見的國家,我從國籍的欄位開始找起:敘利亞、阿富汗、黎巴嫩、索馬利亞、伊朗、巴勒斯坦、巴基斯坦、摩洛哥......才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這些遙遠的國家對我來說已經不再是一個個遙遠的名詞,現在,每一個國名,在我腦海都會連結到至少一個人的臉孔。 「這名單也太長了吧.....」我一邊找一邊在心裡想著。短短兩個月間,竟然已經有一、兩百人詢問入住了。 「找到了,這邊。」我將登記本拿給阿砲。兩個月之間,來自Eritrea的資料有五個。 「好的,你的資料在這邊,非常抱歉,我剛剛說過了,目前這邊沒有空房,必須要等其他居民離開後,我們才能讓新的人進來。」阿砲一邊跟他說,一邊拿起筆,在備註欄上紀錄:「我在這邊幫你註記你今天又來了第二次,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了。 那位黑人男生稍微愣了一下:「就這樣?」 「對,請你再回去等待吧。」阿砲點了點頭。 「到底還要等多久?我現在沒有錢也沒有地方住,你知道我過去幾個禮拜都睡哪裡嗎?睡在街上!」黑人男生稍微有點激動的說。 阿砲看著他,緩緩的將登記本轉向交給對方看:「請你稍微看一下其他人的資料。」 在登記本上的居住地那一欄上頭,扣掉少數幾個公寓跟難民營的,其他滿滿整本幾乎都寫著:「Street(街上)」 即便CP飯店接待了數百位的難民,但對於當時被困在希臘的數十萬難民來說,這仍是杯水車薪。 來自Eritrea的男生看了以後,淡淡的嘆了一口氣,跟我們兩個握了手,緩緩地離開CP飯店。 「我實在是不喜歡這個工作,必須要一直逼自己當壞人。」我跟阿砲說。 「我也不喜歡,但總要有人做,這邊的人常說,如果這是一個爛工作,你就更應該去做,這樣至少就有另一個人不用做這個爛工作了。」阿砲說。 「If this is a shit job, do it so the others will not have to do.」 「但是你知道嗎?最讓我火大的是,住在這邊的居民們不用付錢,還有免費的食物,他們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只有每個禮拜幫忙廚房一次,就這樣而已。但還是有些人說什麼就是不做,整天就是睡覺,連出門丟個垃圾都懶就直接把垃圾往窗外丟。而同一時間,外面還是有一大堆沒地方住的人,然後我們必須在這邊一個一個的跟他們說:對不起,我們這邊沒有位置了......」阿砲講完,嘆了一口氣,陷進了沙發裡。 的確,難民之中真的存在著什麼事都不做,整天就是睡覺吃飯然後再去睡覺等下一餐,對明天完全沒有想法的人。 但是,如果我曾經歷過一點他們的人生:比如說工作回來後發現家被炸成了平地、在路上騎著腳踏車突然被別人從背後開槍、或是家人在自己眼前踩到了地雷.......或者是,為了偷渡而被塞在貨箱裡面兩三天不能出來,然後到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一群完全不認識的人們討厭著..... 我自己都不確定我會不會也變成他們的樣子.... 同時,更讓我難以想像其他那些在我們面前仍然胡鬧著開玩笑的難民,他們明明都有著類似的故事,為什麼還笑得出來? 「Eritrea到底是甚麼地方啊?我從來都沒有聽過。」我開始試著用google搜尋這個國家。 「非洲那邊的國家吧,他應該要跨過整個薩哈拉沙漠才能夠到歐洲,光想就是一個艱辛的旅途......」阿砲說。 厄利垂亞,位於非洲東北部,人口約650萬人,1993年脫離衣索比亞獨立,是全世界新聞自由指數最低的國家,被稱為「非洲的北韓」。 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