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書｜《如果這是一個人》

頭幾天的深夜裡我們顛沛流離地從一個排房被遣到另一個排房，從一個 Kommando 轉到另一個 Kommando，最後我被分配到三十號排房，被指派到一個床位，迪耶那已經睡在那上面。儘管疲憊不堪，迪耶那還是醒來讓出空位給我，並友善地接待了我。

我不睏，更好的說法是，我的睡意被一種緊張和焦慮的狀態所遮蔽，我仍無法擺脫這種狀態，於是我說話，說個不停。

我有太多的事情想問。我很餓，明天他們什麼時候會派湯？我沒有湯匙該怎麼喝湯？怎麼樣才能弄到一把湯匙？他們會把我送到哪裡去工作？迪耶那知道的跟我一樣少，看來如此，於是他以別的問題回覆了我的問題。但從上方、下方、近處、遠處，從這個如今已一片漆黑的小屋的各個角落，有人用睏倦而慍怒的聲音向我發出怒吼——Ruhe，Ruhe! 。

我明白他們要我閉嘴，但對我而言這是個陌生的詞語，由於我不懂它的意義和蘊意，我內心裡的焦躁不斷蔓延。在我們這裡，混亂的語言是生活方式的基本成分之一；我們置身在永恆的巴別塔 中，所有人用你未曾聽過的各種語言彼此吼出命令與威脅，沒能及時會意的人只有自食惡果的分兒。這裡沒人有時間，沒人有耐心，沒人會聽你說話；我們這些新來的小輩本能地群聚在角落裡，羊群似的，背抵著牆，藉此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什麼東西保護住。

於是我停止發問，並在很短的時間內陷入了某種苦澀而緊繃的睡眠狀態。那不是休息：我感覺自己面臨威脅，就要被襲擊，我如臨大敵，一觸即發。睡夢中，我似乎睡在一條馬路上，在一座橋上，在一道人來人往的門邊。這時，鬧鐘響起了，太早響起。整個排房從地基被撼動了，燈亮了，霎時間我身邊所有的人都著魔似地躁動了起來：他們拍打毯子，激起陣陣發出惡臭的塵埃，他們焦急地穿衣，衣服沒穿好便跑到外頭冰凍的空氣裡，他們衝到廁所和浴室；為了節省時間，很多人野獸般地邊跑邊撒尿，因為在五分鐘以內便會開始發派麵包，發派 pane、Brot、Broit、chleb、pain、lechem、kenyér ，那個灰色塊狀聖物，在你的鄰人手裡它總顯得很巨大，在自己的手裡則顯得小得令人想哭。這是我們日復一日後，終於習以為常的一種怪錯覺：但在一開始的日子裡，那種錯覺如此令人難以抗拒，我們當中的許多人總覺得，自己為何如此不幸，而別人為何總是如此走運，於是兩相長談之後，最後決定交換糧食，交換完畢後，那份錯覺在逆轉的情況下回復原狀，大家都感到失望而挫敗。

麵包同時是這裡唯一的貨幣：在發麵包和吃麵包間的短短幾分鐘裡，排房裡迴盪著叫囂、爭吵和逃跑的聲響。在這個債務人有能力清償債務的片刻裡，昨日的債權人現身討債。那之後，一種相對的安靜取而代之，許多人利用這段時間再次回到廁所抽半根菸，或回到浴室裡認真地漱洗。

浴室是個令人退避三舍的場所。那裡燈光昏暗，充滿氣流，磚造的地板上覆蓋著一層污垢；那裡的水無法飲用，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而且時常停水好幾個小時。牆上繪有詭異、具有教化性質的壁畫：舉例來說，牆上畫有模範囚犯，他赤裸著上身，正努力地在剃得乾乾淨淨的粉色頭顱上抹上肥皂，還有劣等囚犯，他有典型的猶太人鼻子，皮膚發青，身體被包裹在髒兮兮的衣物裡，頭上戴著貝雷帽，小心翼翼地將一根手指浸在水槽裡。第一種下方寫著 So bist du rein（如此你是潔淨的），在後者下方則有 So gehst du ein（如此你就完蛋了）；更下方，以一種似是而非但用哥德字體書寫的法語 La propreté, c’est la santé（清潔即健康）。

對面的那張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紅黑色蝨子以及以下字樣——Eine Laus, dein Tod（蝨子讓你沒命）和充滿啟發的兩行詩：

Nach dem Abort, vor dem Essen
Hände waschen, nicht vergessen.
（用餐前，如廁後，莫忘洗手。）

有許多個星期的時間，我曾單純將這些衛生警語視為德意志精神的表徵，就好像當初我們剛到集中營時，他們提到治療骨刺用的護腰的那種對話風格。但是後來我意識到，那些不知名警語的作者，也許在不知不覺間觸碰到了某些重要的真相。在這個地方，每天在骯髒的水槽裡以混濁的水洗澡，事實上對於清潔和健康絲毫沒有用處；然而，這麼做之所以很重要，是因為那可說是殘存的生命力的一種表徵，是維持求生意志的必要手段。

我必須承認，在被監禁短短的一週之後，保持整潔的本能在我身上已經蕩然無存。我搖搖晃晃地在浴室裡遊走，而史坦因勞夫，我那年近五十歲的朋友，赤裸著上身，徒勞無功地（沒有肥皂）使勁磨擦他的脖子和肩膀。史坦因勞夫看到我並問候我，二話不說便嚴厲地問我為什麼不洗澡。我為什麼要洗？洗了以後我會過得比現在更好嗎？會更討人喜歡嗎？能因此多活一天或一小時嗎？我反而會因此更短命，因為洗澡也是一種勞動，一種能量和熱量的消耗。史坦因勞夫難道不知道，只需搬運煤炭袋半小時，他和我之間的區別就會完全消失嗎？我越想就越覺得，在我們所處的條件下洗臉根本是一件毫無意義、甚至可說是輕率的事：一種機械性的習慣，或者更糟，那只是詭異地重複一個已然滅絕的儀式。我們大家將會死去，我們就要死了。如果在鬧鐘響起和勞動之間我多了十分鐘可用，我要把這些時間奉獻給別的事，我要全神貫注在自己身上，回顧自己的一生，或者看看天空，想著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有機會看見它；或者我會單純地等待著，允許自己享受片刻的悠閒。

但史坦因勞夫出聲要我閉嘴。他已經漱洗完畢，現在正用他原本捲成一團夾在兩膝之間、之後會拿來穿在身上的帆布夾克擦乾自己，他沒有中斷這個操作，並認真地訓斥了我一頓。

如今我已遺忘他那正氣凜然而清楚明白的話語——而這令我深感痛心——一戰時曾獲頒鐵十字勳章的前奧匈帝國軍士長史坦因勞夫的話語。我很痛心，因為接下來我得用我那倔強的語彙，轉述這位優秀的軍人，以語意不清的義大利語娓娓道來的一席話。但這是他所表達的意思，那時或那之後我始終銘記在心：正因集中營是用來讓我們淪為野獸的機器，我們絕不應淪為野獸；即使在這樣的地方，人也能存活，因此，必須保有存活的意願，我們得活著出去，向世人訴說我們的遭遇，作為見證；而為了活下去，很重要的是，至少要保住這副軀殼，這身形骸，這個代表文明的形體。我們是奴隸，被剝奪了所有的權利，暴露在各種凌辱下，幾乎可說死路一條，但我們仍保有一份能力，而我們必須竭盡所能地捍衛它，因為那是我們所剩的唯一一項能力：拒絕同意的能力。因此我們當然要洗臉，即使沒有肥皂，即使要用骯髒的汙水，即使得拿夾克來把臉抹乾。我們必須給鞋子上鞋油，並不是因為他們這麼規定，而是出於尊嚴和所有權。我們必須抬頭挺胸地走路，不應步履蹣跚，而這不是為了歌頌普魯士紀律，而是為了存活，為了不要開始死去。

史坦因勞夫向我說了這些事，他是個充滿善意的人：我的耳朵不習慣這些奇怪的東西，只理解和接受了一部分，並將它們簡化成一項更容易、更有彈性、更平淡的教條，一項幾個世紀以來阿爾卑斯山脈這一側的人習以為常的教條；此外根據這個教條，天底下沒有比迫使自己吞下他人所闡述的道德體系更徒勞無功的了。不，史坦因勞夫的智慧和美德對他而言當然很好，但對我來說是不夠的。面對這個錯綜複雜、地獄般的世界，我感到心亂如麻；難道真的有必要創造出一個價值體系並將之付諸實踐？抑或人只要意識到沒有價值體系就好，這樣是否更有益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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