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學:並不是已經知道要怎麼做,才開始去做

2018/07/09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什麼是自學呢?從我聽到這個名詞,到接觸到不同的自學生,到跟他們聊天,「什麼是自學」這個問題,在我腦海裡翻了好幾翻。這個自學,指的不只是實驗教育法裡的自學,不只是不去學校上課,而是,一個人自己如何去學。
一個人自己如何去學?這裡的「一個人」,指的不是數字上的「一個」,而是指「我」。「我如何去學?」指的是我知道我想要會什麼,所以我想辦法去學;或是我不一定想要會什麼,我只是有興趣,我想要接觸看看。
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然後想辦法去學,不管是自己摸索,或跟別人學,這聽起來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但好像不是,跟自學生聊天的過程中,「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雖然人們總是覺得,自己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應該是理所當然?)
  • 在上個月的「自學生日常展」與自學生聊天。展覽本身沒有展品,沒有什麼厲害的「成果發表」。展覽本身就是自學生自己。一人一張小桌,一張卡片,寫著自己的自學經歷,剩下的就等經過的人,停下來問,停下來聽,停下來一起思考自學的種種。(自學生日常展

「毫無頭緒」就是我一開始的寫照

軒是十二歲的女生,十一歲開始自學。她說她是在學校裡可以表現得很好的學生。但是剛開始自學時,全部都要自己安排的時候,其實有點痛苦,因為她不確定自己到底喜歡什麼。
「剛開始我完全沒有做事情。每天起來,不知道要幹嘛。」
昱是所謂的資優生,男生,十八歲開始自學。他同樣是在學校裡可以表現得好的學生。但剛開始自學的時候,他也說他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
「你說你毫無頭緒喔,『毫無頭緒』就是我一開始自學的寫照啊!我做那個性向測驗,全滿跟全零意思是一樣的,看不出自己到底是對哪一項特別感興趣。但唯一的差別就是對事情有沒有好奇心。既然好像都可以,那我就一件一件事情去試。」
他們還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但他們知道自己「不要什麼」。昱進了資優班後,發現原來資優班只是把藝能科的時間縮減,多出來的時間拿去上主科,雖然也有專題研究跟科展,但比重並不多。這打破了他對資優班的想像,他以為資優班應該是透過特別設計過的課程,能夠引發學生的個別才能──資優班應該要有這樣的功能才對。
但資優班卻不是這樣,勉強來說只能說是超強升學班吧!但升學卻不是昱進去資優班的目的。對昱來說,這不是他想要的學習。那麼他想要學的是什麼呢?他坦白的說,之前因為什麼都做得來,什麼都可以,所以反而沒有去想,沒有去想如果時間都變成自己的之後,他想要做什麼。
所以可以這麼說,軒和昱都是把自己丟到空空的狀態裡後,才開始去想,自己想要什麼。或者也可以這麼說,之前因為是滿的,所以「可以不用去想」。
這有別於我之前對自學的想像。我一直以為去申請自學的學生,都是因為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所以才自學。但後來發現,不少人是因為開始自學後,開始摸索後,才慢慢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比如昱,他開始一件一件事情去試,從以前做得來也不討厭的事情去試,看看自己會不會繼續下去。他現在替自己安排的課程是打擊樂,以及英、日文。他白天在燒烤店打工,晚上上課。他替自己找老師,他認為學費應該要自己負擔。
我喜歡什麼?我的臉到底是什麼樣子?

有足夠的空白,才能開始摸索

就算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一定知道要怎麼學──這是我在聊天中所得知的,自學的第二種狀態。M說,她高一的時候,非常明白自己不想在學校待下去了,但是不想去學校,又能去哪裡?實驗學校的學費以及需要家長配合的程度,她知道自己家是沒辦法的。好不容易知道有申請自學這條管道,但是家長不支持,「別人都可以在學校待下去,為什麼你不行?」
最後雙方妥協,可以自學,但家長要求M必須把學籍寄在學校,而且要回學校上一些課。M覺得都已經自學了,但時間還是被切割,還是要去上不想上的課程,所以M後來蹺課,學校的學分自然是拿不到。學校的學分拿不到,對M來說不是重要的事,因為那不是M要的東西。
「不去學校上課之後,你平常怎麼安排自己的課程?」
M說,老實說一開始不知道要怎麼安排,雖然她喜歡文學和歷史,但她還是在自學計畫書上寫了國英數自社,因為對於那些自己喜歡的東西,她也不曉得要怎麼切入。她說自學開始的每天,她都睡到飽才起來,睡飽吃飽後,才開始想自己要做什麼。
後來在自學的那段時間裡,她認識了一群自學生,他們一起思考理想的教育該是什麼樣子。她發現文學、歷史、社會運動與教育,是她想要花時間與心思繼續下去的方向。聽M說的時候,我覺得這些方向可能原本就是她感興趣的,但若不是因為自學有足夠的空白可以讓她不設限的去摸索,她可能無法在高中時期就開始自己喜歡的東西。
並不是已經知道要怎麼做,才開始去做。而是開始去做,才會知道想怎麼做。這是我在這幾個自學生身上,感受到最深刻的東西。
有些大人會跟小孩說:「你現在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先把書讀好,把試考好。書讀好了,考到好學校,自己想做什麼,以後再去想。」於是很多學生把書讀好了,拿到好成績了,大學畢業了,畢業之後才第一次面對空白,才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想要什麼,可以做什麼。
而想不出來的人,找不到方向的人,大人說,「你們怎麼那麼沒有想法?」沒有想法其實很正常,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機會擁有空白。

「我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我曾經讀過兩間大學。讀第一間的時候,因為不認同老師上課的方式,我開始蹺課。現在想來,蹺課是消極的抵抗,如果更積極一點,應該去跟老師討論關於上課的方式,教育的理念,他們到底期待學生是什麼樣子,而他們用的方法,會把學生變成什麼樣子。但是當時的我很弱,我不曉得該怎麼做,我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我選擇消極的逃避,逃避到最後發現這樣不行,根本畢不了業。其實我也不想畢業,但不畢業對母親很難交代。
可是,不想上的課,無論如何我也無法逼自己去。於是我決定重考,把自己丟到另一間學校去。這其實是很悲哀的決定,因為我發現,我不想在原本的學校待下去,但我現在離開學校,我要做什麼?我能做什麼?我發現自己一無所用,而且我沒有把自己丟到社會去的勇氣。所以我只能把自己再丟到另一間學校裡去。我覺得自己很窩囊,我無路可去。
那時我二十歲,「我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麼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待在把學生當做機器的科系裡。「我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麼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很弱,活到二十歲還沒有勇氣。「我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麼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能再騙自己,不知道就不知道,我現在開始想,現在開始去試,現在開始不要跟討厭的東西妥協,現在開始只把時間花在想做的事上,並且不能感到心虛。
現在回想,讀第一間大學的我,跟我遇到的自學生非常相似,差別只在我們覺醒的年紀。有時候想,自己實在是醒得太慢了,但也覺得還好自己有醒過來。醒過來之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件事,變得那樣理所當然。可是為什麼在那之前,會那樣被綁住?
是什麼把我綁住?

自學

所以也可以說,我是從讀大學之後,才開始「自學」的。先知道自己討厭什麼,不要什麼,然後慢慢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也不是一開始想要的東西,自己就知道該怎麼要。老實說,那段時間很痛苦──無法認命,卻又找不到方向,想著自己就要這樣一天度過一天嗎?鐘聲還沒響就醒了,然後坐在床上,等著第二個鐘聲,然後想著一節課都過去了就不要去上了,然後想著,那麼今天我要給自己安排什麼呢?
我去圖書館看書,讀許多我覺得有趣的書,我還影印,還做筆記;我去看展覽,我可以在美術館待上一整天;偶爾我也會去上課,上我喜歡的課。理應我該覺得很踏實,但我不踏實,因為我修不到學分,我無法畢業,我被自己綁住。
後來我給自己辦退學(不是休學,因為不想讓自己有退路)。但因為不曉得該去哪裡,所以先選擇重考(雖然我覺得重考是窩囊的決定)。但是重考的時候,我有了與以往讀高中時不同的體驗。那次重考所讀的書,雖然明明跟從前一樣都是教科書,但我卻讀到有趣的東西──比如歷史,我對照中國不同王朝考試的制度,再對照現在的台灣,有的就像是現在台灣的大考,有的像是推薦甄試,然後每個王朝的考試制度為什麼要那樣設計,當然各有各的原因。我發現教育制度也是一樣,不同王朝因應前朝的問題,試著做出修正,但每個制度依舊有每個制度的問題。
我沒辦法講得很細,因為我沒有去背;但我當時重讀時是有意思的,分析那些內容是有意思的。最後我重考的成績並不好,這是當然,我不是為了分數去讀,加上記性本身又差,但我讀得很快樂。
想說的是什麼呢?我想說的是,自學的一開始可能並不明朗,並不如以為的海闊天空,因為要自己找方向,找方法。但一旦進入狀況之後,那種充實的感覺會讓自己停不下來。就像我之前提過的數學,我從前在學校的數學成績不好,也不是什麼聰明的人,但我思考我感興趣的數學問題時,會想到忘記要睡覺。
migu:「我們要去哪裡?」
自己開始去學想學的事,開始去做想做的事,慢慢的方向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覺得自己想做的事就有能力去做,不再擔心自己能力不足,不再受限於既有的經驗。那跟之前那種在空白裡不安的感覺,截然不同。但如果不曾有過空白的不安,我可能沒有機會認識自己。
曾聽過有人這樣問自學生:「你想要怎麼學呢?你要怎麼安排呢?你怎麼知道你要怎麼做?」一個大人這麼問一個十九歲的男生。我心裡想著,他當然可以告訴你他想要怎麼做,也可以給你漂亮的計畫表,但問題是學習這種事,從來就不是照著計畫表在走。
學習是什麼?學習是在學習的這個當下,認識與感受自己與這個東西的關係,有點像是交朋友。如果這是我想交的朋友,自然我花在他身上的時間會變多,慢慢的我會越來越認識這個朋友,知道自己想要跟這個人建立什麼樣的關係。關係慢慢建立,這個人(東西)對自己來說的位子也就漸漸明朗,我會越來越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態度、方法來與對方相處下去,而我認為這是無法計畫的。
自學,不會有一套固定的方法,也不是別人那樣有用,對自己來說就有用。自學,永遠是摸索,不論是在什麼樣的年紀。
(文中學生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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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瞇
廖瞇
廖瞇,認為生命中所有經歷都影響著創作。大學讀了七年,分別是工業產品設計系與新聞系。畢業後賴以為生的工作一直與文字有關。2013年移居台東鹿野,繼續用文字過著生活,養活自己。著有詩集《沒用的東西》、長篇散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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