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母題:非虛構寫作的第一件事與最後一件事 | 思樂書

2018/08/15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寫在前面

本文是《新活水》雜誌「非虛構寫作」專題文章之一,由作者本人編輯,與雜誌編輯版或有不同,雜誌版標題為《「母題」存在之必要》。該專題其他文章包括:《病的治癒,從來不是單靠文字可及》by胡慕情;《重新找回成為記者的初衷》by林育立;《非虛構寫作在台灣》by諶淑婷;《非虛構寫作Step by Step》by蔡雨辰。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購買雜誌,鏈接:https://www.taaze.tw/sing.html?pid=21100031207
每次自我介紹時,我都會有點尷尬,好像把自己定義成什麼身份都不太舒服。
記者?記者應該是有什麼重要新聞都可以去寫的,不像我總是專注自己最關心的主題;作家?但我並不是日常都在寫作的人;社會運動者?我總是很抽離的,談論社運議題更多是對我的受訪者和朋友的責任使然。
有時在介紹自己的非虛構作品《她們的征途》時,我會說:你們讀到的其實是我的「研究報告」,我只是在用自己此刻最能掌握和最能吸引讀者的方式把它寫出來。
關於如何寫出自己的「研究」,我在從事寫作的最初幾年,最會寫的形式是新聞。人們最開始把我的作品叫做報導,然後是調查報導、深度報導、特稿⋯⋯這些定義之間的區別是什麼,其實我不太明了。
這樣寫了六年之後,我開始覺得自己的「研究」到了應該做階段性總結的時候。於是我想把自己的文章集結成書,我的出版社編輯卻告訴我,文集湊成的書沒人要看,要出就要全部改寫成「非虛構寫作」。
「非虛構寫作」這個詞,我之前是聽過的,知道它常用來歸類那些賣得最好的外國記者寫的關於中國的書,比如何偉的《尋路中國》和歐逸文的《野心時代》。我覺得編輯的要求很難,但並沒有覺得自己做不到,只是有種「啊⋯⋯要費一番苦工了」的想法。我覺得只要努力,就像以前硬生生學會報導寫作一樣,我也會把「非虛構寫作」這門技能學上手。我從小到大念的是理工科,習慣性地把要研究的問題當作目標,至於如何解題和闡明,都是可選的技術罷了。
那麼我研究的是什麼呢?只有一個主題: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指的是跟我同時代的中國青年人。我的「母題」,就是想問這一國一代青年——包括我自己,其實首先是我自己——的命運與未來。
每個寫作者都有自己放不下的、反覆回歸的題目,這就是寫作者的「母題」。我寫過的所有文字,似乎都是在企圖回答這個母題:
在南京大學讀二年級時,我聽說南京的百年梧桐因修建捷運將要被移除,網友在市區靜坐抗議被驅離,於是我去做了受害梧桐樹的調查報導——我們身邊的世界在發生著什麼,我們該怎麼辦?
大學二年級的暑假,我去報導獨立參選人大代表的大學生——我們能通過制度内手段改變社會嗎?
大學三年級,我到台灣交換,全情投入地報導台灣總統大選——他們是這樣做的,值得我們參考嗎?
大學四年級,台灣交換結束回到中國,我立刻投入烏坎村抗爭的報導——以村莊為單位的抗爭有可能成功嗎⋯⋯
一步一步,我都在問著:身為這個時代這個社會中的年輕人,我們該怎樣理解和面對身在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們怎樣才可能實現自己的社會理想?
直到出版《她們的征途》,我用女性抗爭者作為主角,嘗試描繪過去二十多年中國最顯著的五條抗爭路徑:異議知識分子聯盟、法治維權、NGO建設、互聯網運動、草根行動。我也無非是在問,我們的前輩是這樣走過的,他們的路徑值得我們加入嗎?
殘酷地說,(目前的)答案是,不能。
在我寫作這本書的2017年,中國每一條主要抗爭路徑都已經遭遇毀滅性打壓,短期之內都看不到前進的可能。到這個時候,我開始覺得前輩們的運動我已經努力研究過了,要想回答「我們該怎麼辦」,我要嘗試把目光投向另外的場域。但做過的研究不能白費,於是我想把自己的「研究報告」匯成一本書,希望這些成果對「我們」中的其他人會有幫助。
我當然不可能在剛開始寫作時就對自己的母題有清晰的自覺,但是回望自己走過的路,我發現是「母題」的存在,締造了我寫作中所有的閃光點。
非虛構寫作,在我這個初學者看來,最忌諱的並非找不到寫不出有趣的細節,而是沈溺在細節裡不能自拔。作者本人可能寫得很自我感覺良好,而讀者想要進入那個世界卻進不去,或者進去了卻是浮光掠影,不見泰山。
前一種情況是市面上絕大多數翻一翻就會被放下的作品,而後者可能銷量不俗,但終究是一場獵奇而已。有不少國外作者關於中國的非虛構寫作就在此列,書中的中國讓人啞然失笑或是嘖嘖稱奇,但爽快讀完後,對中國恐怕增加不了什麼了解,甚至只是加深刻板印象。
因此,如果不希望走太多彎路,我會建議想嘗試非虛構寫作的朋友,在動筆之前就要能回答:我為什麼要寫作?以及,我要寫什麼?
如果你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是:我只是想享受過程,把寫作當作放鬆娛樂,不求品質。那麼或許你並不需要回答第二個問題,只要按自己高興的寫就可以了。而對於有關乎自身生命或社會意義的目標的作者,或許就需要清晰地回答出第二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不能是:我要反映某個客體或現象。這類目標就很容易讓作者寫著寫著陷入細節,文字失去張力和方向。
比如說,如果一個作者的目標是「反映真實的中國」,那他是應該寫人們因為豆花是甜的還是鹹的就能爭論不休呢?還是應該寫農民工住在貨櫃箱裡的螻蟻生活呢?還是應該寫大小官員表面一本正經私下紙醉金迷的雙面人生呢?這些都是非常好的選題,但在「反映真實的中國」這個目標面前要如何取捨、分出詳略?
那麼,找到「母題」,可以為寫作帶來什麼幫助呢?我認為是三個層次:問題意識、結構性思考和穩定的立場。
首先,關於問題意識,許多新聞記者和非虛構寫作者都覺得沒有問題意識是自己寫作的瓶頸,但當寫作者擁有愈發明確的母題時,問題意識彷彿就會成為默認配置。
由於我的母題是「我們該怎麼辦?」我自然就會在書寫中國的社會運動時不斷考察:這個運動的邏輯說得通嗎?這個抗爭者她的動力來自哪裡?她是如何能挺過最艱難的時光?這個運動有前途嗎?這個運動/這個抗爭者對於其他人和運動的意義在哪裡?她關於這些問題的回答虛偽嗎?所有這些問題,都是圍繞「我們」——期待參與運動的年輕人——構建的,是通過刨根究底,為「我們」的未來和安全負責。
由此就能推導出第二層次:結構性思考。所謂結構性思考,既考察反思一個問題背後的社會結構:為什麼這個的故事在這個社會中會無可避免地發生?這是在問題意識的指引下,對寫作議題不斷深入思考的必然階段。
比如,維權律師的出現,是社會經濟發展後的權利需求上升,與出身底層的法律菁英對影響社會的期待相結合的必然結果;男性維權律師與他們的妻子在日常生活中往往難以形成相互支持的關係,與極權社會和男權文化的雙重壓迫有關;維權律師被逮捕後,他們的妻子得以形成聯盟,生長出另類的抗爭手段,這與女性的性別構建和她們接觸到的社會資源有關。
這些關於結構的探索和分析,通過技巧性地貫穿在寫作中,就成為非虛構作品裡的「泰山」,它向讀者展現,在新奇動人的故事背後,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並不是百年一遇的英雄或天才。由此,讀者也可以在自己的經驗中找到對應,即便非常有距離感的議題也容易感同身受。
第三個層次,關於穩定的立場,是我從新聞寫作中帶來的自我要求。新聞,尤其是關於社運和打壓的新聞,說沒有立場是虛偽的,新聞本身是言論自由和民主價值的產物。但如何能讓讀者有信心,寫作者關於現實的描述是真實可靠的?就是通過「有立場的冷眼旁觀」,也就是說,讓讀者能夠從閱讀中建立信心,知道作者的立場是穩定和清晰的,不會被所寫的人事物帶跑,讓讀者能夠根據自己與寫作者立場的相對座標,來理解評判非虛構寫作所展現的世界。
當寫作者擁有母題的時候,他自然會出於對母題的忠誠而保持穩定的立場。比如,一個運動的可靠與否,決定著參與青年的命運悲歡,因此我無法接受為這個運動和某個抗爭者塗脂抹粉,只能始終站在我的母題的角度,反映自己對運動的觀察和考核。
最後,我想說明的是,「母題」並不是一定是關乎社會利益的大問題,而往往是最觸動寫作者的、讓寫作者無法放下的問題,比如「情慾中的正義」、「歷史的輓歌」、「身份的探索」,這些都可以成為非常有潛力的母題。在我的身邊,也有不少作者通過對自身母題的追尋,不僅寫出了很好的作品,也一步一步地成就出獨特的人生。

給非虛構寫作者的推薦書單

三毛 《撒哈拉歲月》、《哭泣的駱駝》等

三毛的作品,是極好的非虛構寫作模仿素材和入門讀物。她的作品集合幽默感和社會關懷,描寫又極其細膩。比如《哭泣的駱駝》中,她描寫奴隸謹小慎微地用適中的力度敲了三下門,一次不多一次不少。這類細節描寫,不僅緊緊圍繞主題,富有畫面感,而且緊扣主題,讓讀者心領神會,極見寫作者的功力。《撒哈拉歲月》中,三毛寫到自己將粉絲叫做「春雨」,還偽裝成筍招待上司,是在樸素的描繪中傳達溫暖和愛意的典範。

蕭紅 《馬伯樂》

蕭紅恐怕是近現代最被低估的作家之一,而《馬伯樂》是她最被低估的作品。她未能完成《馬伯樂》即因病去世,實為憾事,因此此書只有(上)、(中)沒有(下)。《馬伯樂》寫的是民國時期的小知識份子的故事,蕭紅全程是以「不像諷刺的諷刺」寫下來的。大變局的社會背景下,文人圈子誰也看不起誰,又偽裝出一副互相欣賞、擊缶而歌的架勢,但實則是草包無數。
蕭紅將投機文人那種微妙的虛榮、自私、虛偽、猥瑣,以及肆無忌憚的對伴侶的利用、鄙視和傷害,用平靜簡單的語言描繪出來,難度極高。尤其是,她僅通過三番五次、層層遞進地描繪主人公馬伯樂對蛋炒飯的摯愛,就將一個落魄邋遢油膩又自命不凡的文痞書得淋漓盡致,讓人拍案叫絕。

查建英 《弄潮兒》中《國家的敵人》、《國家的僕人》

如果非虛構寫作有教科書的話,這兩篇文章都應被收入其中。兩篇文章的共同點是,在不長的篇幅裡,展現的內容極其豐富:
《國家的敵人》中,查建英的哥哥查建國作為政治犯的現狀和前因後果;查建英作為政治犯親屬的思考;政治犯與正在發展的社會之間的矛盾,是執拗還是堅持;反對者與溫和建設者之間的矛盾,誰才是傻瓜等等;
《國家的僕人》中,青年有為的幹部王蒙,如何因為對八九學運態度曖昧而被處分,又如何爬上高位後卻對反對者落井下石,以及他對自己作品的最後執著,都反映得微妙且到位。
如果有正在學習非虛構寫作的朋友,我會建議將這兩篇文章通讀一次後逐句逐段拆解,想明白哪幾段是一個小內容,想說明的是什麼,一個小內容跟下一個小內容為什麼要連在一起,作者的意圖是什麼,每一個內容是用什麼句子表現和承接的,詳略如何分配。學習寫作往往靠的不是讀得多,精讀幾篇真正出色的文章,能讓寫作提升一個檔次。查建英的這兩篇文章,就是十分值得精讀和模仿的素材。

《哈佛非虛構寫作課:怎樣講好一個故事》

真正的非虛構寫作教科書,非常適合初學者的入門書。但因為是不同作者的分享合集,不得不說內容有點良莠不齊,結構也比較亂。有不少非常實在的分享者,也有些經驗有點「虛」。總體而言讀下來會有不少收穫,尤其是根據自己的寫作習慣和需要來篩選的話。我個人習慣用理科生的方式來寫作,喜歡借助一些明確的工具,該書中介紹的「抽象階梯」,就在收集和排布素材時給我很多幫助。

關於思樂書

這個專欄是我的私家花園。我希望透過我的散漫寫作,讀者能看見一個迷茫的中國年輕人,關心社會、關心人。但這種關心在中國不被允許,因此我與其他有「不受歡迎的關心」青年人們一起徬徨著、疼痛著、苦中作樂著、抱團取暖著。
閱讀《思樂書》並不需要付費。但如果你訂閱,就是對我的工作和存在的一種支持,我會認為這種支持並不僅僅是給我個人的,也是給那些在黑暗中堅持著的中國抗爭者和青年人的。
本專欄的收入承諾每月捐出給中國抗爭者或其家人(承諾是十分之一,但其實每月都會遠超過),2018年6月、7月總收入6180NTD,十分之一為618NTD,作者個人補齊520RMB(約2340NTD),捐出給709案被捕律師的王全璋的妻子李文足。若我當月有事忙未能定期更新專欄,每月收入仍會保持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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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思樂
趙思樂
中國非虛構作家、時政撰稿者、青年運動者。2017年出版《她們的征途》,被《亞洲週刊》評為年度十大好書,獲香港文藝復興獎。報導曾獲六項人權新聞獎,兩項SOPA大獎。現就讀美國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全球政治與安全專業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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