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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渣文本的人渣論（五）：道德納粹

總會提醒你英文動詞要加s和ed的人，被稱為「文法納粹」（Grammar Nazis)，他們視糾正別人的文法為人生第一要務，也以此成就人生個人形象。會有這種行為，是因為文法納粹們相信有純淨的標準文法，而文法是不會變化或進化的，現在就是永恆、真理、道路。

我要借用這文法納粹的概念，來談一種道德上的惡人與惡行，就稱之為「道德納粹」吧！這些道德糾察隊總是四處糾正別人的惡行，但一個良善運作的道德體系，本來就需要行為者自行和彼此間的糾正，因此單純糾正惡行，並不會成為惡人，反而更像是個善人。但道德納粹之所以有病，是因為他們將手段視為目的，把「糾正」看得比「改正」更重要，並且堅持這世界上存在道德的標準答案，而這答案正是他心中的那一個。

這種人不只是煩，當他們成為社會主流，或是居於有影響力的位置時，就可能對社會造成傷害，甚至是慘重的傷害。文法納粹頂多就是惹火你，而道德納粹是有可能把你丟進毒氣室直接燒毀的。因為真正的納粹，就是種道德納粹。

道德納粹有一些態度上的先決條件。首先，他們是「誤以為自己是道德客觀主義的主觀主義者」。他們會認定自己的道德堅持是種所有人都接受的、普遍的、可靠的道德系統，所以他們才會去糾正你，因為他們認定你也採用這一套普遍可靠的道德系統，只是你一時脆弱做不到，或是大腦太差才會搞錯。

所以他們一開口，就會提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種論述，然後要你接受這樣的論述，因為（他們認為）你也接受這樣的論述，只是一時忘了，或是判斷錯誤。

不過，他們的道德主張通常不具有客觀性，甚至非常主觀，只不過「他以為那是客觀的」。像「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種邏輯上的全稱論述本來就絕少在現實中成立，會接受這套想法的才是腦子判斷力比較弱的人（無法區別「很多」和「全部」）。

而道德納粹會出現這種奇怪的自我感覺良好，通常是因為他們在建構道德觀念的階段，曾經長期接受某種道德權威的強制灌輸（通常是宗教或政治權威），「出師」之後當然也就採同樣的模式全力輸出，四處傳教，同時也拒絕溝通，只接受臣服。

他們可能是在幼年期接受刻板的家庭教育（打罵或背誦），接著是僵化的學校教育（大量的教條），長大後又待在制式的社會環境（有大量的習慣與禮儀要遵守），以至於他們沒想過道德還有其他可能性。像前述的宗教或政治權威（政黨或獨裁者），就常創造出這種腦袋控固力的信徒。

因此道德納粹們總是抱持對某種意識形態權威的強烈信仰，以至於無法想像這世上還有可挑戰這種權威的另一種正面權威存在；在他們的眼中，其他不同主張的道德權威就是邪惡的，必須消滅的。

道德納粹們雖然自詡為權威道德系統的傳道者，不過其個人對於自身信仰的權威道德系統（可能因為信眾多而擁有一些合理性）往往也只有偏誤的理解，是用自己的角度來解釋道德規約，也就是這些人自以為「理性客觀」，其實只是「感性主觀」。

此外，他們也會是道德的絕對主義者。道德絕對主義者認為這世上只有一種最正確的道德觀點，而且這道德觀點已不會再進化（有些道德客觀主義者認為人類能將現有道德理論推向新的高峰），現在就是最佳狀態，所以不需再對道德原則本身進行任何討論，只要不斷的執行規約和糾正錯誤即可。

許多當代宗教的基本教義派即認為他們的經典在誕生之時，就已是最完美的狀態，也就不應該也不容許任何的更動。當然，他們仍會依自己的意思解釋經典文字，這就有可能大幅改變原意，但他們認為自己有神的引導，所以這種改變是可以接受的，而你這個外人不信神，你的質疑或挑戰就會是惡意的攻擊，也會是要修正的錯誤。

所以道德納粹就是「誤認自己是道德客觀主義者的主觀主義者」與「絕對主義者」。這看來很接近我們前一篇探討的自大狂，但道德納粹們是不是實質的自大狂，還要看他宣傳推廣的道德主題內容為何。

我認為他們有可能努力推廣一種強調「溫和」或「謙虛」的道德主張，使得他們看來不像是自大狂，而是一個永遠帶著笑臉和善意的煩人傢伙。這樣的形象有可能讓他們與正牌的倫理學家與善意的道德價值推動者產生混淆。

來看看最古典的西方倫理學家蘇格拉底。據說他也很煩，會到處找人討論道德概念，到最後也往往推翻被質問者原本的道德信念。那蘇格拉底會是個道德納粹嗎？

關於真實蘇格拉底的可靠資訊非常少，當代人很難推知他的道德主張是什麼，少數的共識是他主張「知即德」，也就是很重視取得知識的方法與技術。我們對於蘇格拉底知識方法的理解，主要透過他徒弟柏拉圖的闡述與轉演。

蘇格拉底會追問對方（通常是特定的一個人或幾個人）某個道德概念（如「正義」）的意義，在對方給出第一個答案後，持續追問這第一個答案的細節，並引導對方講出下一階段的幾個可能答案，接著再一一挑戰這些新的答案。有時對方的所有答案都會被蘇格拉底推翻，或是被迫承認似乎沒有理想的答案。雖然未得到立即的成果，但他至少能讓對手承認自己的無知，並保持求知的動能。

所以蘇格拉底並沒有用自己的「內容」去「糾正」對手，而是用「形式」來框正對手的知識方法或道德態度。他本人就像一台提問與試錯機器，可以詳細的檢視你的推論漏洞或概念不足之處；而這種「形式」是最基本的邏輯思維方法，從古到今都有相對較高的普遍性與客觀性（也就是大多數人都接受，沒什麼疑義，頂多只增添了新部分而沒有根本的改動），因此你可說蘇格拉底是方法上的客觀主義者與絕對主義者，但他在內容上沒有什麼特定的道德主張。

所以來自古希臘傳統的倫理學家與道德倡議者，就不會是我前述意義的道德納粹，這些倫理學家或道德倡議者有可能透過客觀技術來協助你修正自己的主張，並走向你滿意的目標，而不是要強迫你接受他的主張或立場。這些倫理學家或道德倡議者站在輔助的立場，相信你自己可以往理想的方向邁進。

但相對來說，道德納粹認為只有他們的立場才是真正的卓越，你的立場若和他不同，就是應該捨棄的，或是朝他設定的方向大幅修正。

這種侵略性往往強於他們擁有的方法與技術。和蘇格拉底不同，道德納粹在溝通方法上並沒有什麼特出之處，甚至也不訴諸理性說服，就是提出自己的主張，要求你接受或修正。對於你的主張，他們也沒有太大的瞭解興趣，就算他們和你在道德內容上的主張根本沒啥差異，他們往往也會以否定你的意見或行為來做為起手式（先在氣勢上贏過你），並且逕行闡述個人的立場，並要你接受或改正，不認為這種過程有你反駁或自清的空間。

如果你在單一言論或行動上抗拒或消極的不配合道德納粹的主張，那麼他們則可能開始對你展開全面的攻擊。他們會結合其他同主張的道德納粹，在生活與工作的各種層面逼迫你個人放棄立場，否則就會讓你有遠超出該行為之外的損失。像是你不接受他在家庭生活上的建議，他就會鬧到你上班的地方去。

如果你並非孤獨的個人，而是屬於某個道德社群，但這個社群是尊重差異與個人自由，並願意包容極端主義者的，那道德納粹們也不會害怕，他們會把對於你的攻擊擴展到對於整個社群的攻擊。這就是為何反同教會由攻擊同性戀個人轉移到攻擊整個自由主義知識群體。

那兩個道德納粹群體碰面時又會如何？因為他們的態度強硬，結局當然就是你死我活。從極端派穆斯林撞上極端派佛教徒，到真正的納粹撞上蘇聯，這些自以為站在客觀真理基礎上，卻只是代表領袖道德意念的群體間衝突，帶來的往往是大規模的殺戮與破壞。這是因為他們拒絕溝通，只接受臣服，如果對手反彈，他們就用暴力壓制，可能是自發的武裝暴力，或是設法取得合法性來運用國家暴力執行自身意志。

這當然會讓他們成為文明世界的敵人，如何對付他們會是個重大議題，但在找出解決方案之前，需要先看到他們的道德內容主張。

因為總在提示道德教條與道德規約，道德納粹的主張很像是種義務論。他們習慣列出一些簡便的行為規範或條目，這些規範不見得有系統性，背後看起來也沒什麼一貫的道理，通常只是他們或其領袖一時興起講的話，道德納粹就將之視為真理。如果前後出現矛盾，就以最新的命令為準。

一般的義務論系統雖然講求手段與道德規約，但在背後也藏有一套道德價值系統，這套價值系統能禁得起一定程度的批判，就算有缺點，也會能控制在不會導致系統崩潰的程度。

但道德納粹的義務論沒有這種穩定的價值系統，他們就是東抄一句、西抄一篇，然後湊成了一個訴諸常識或道德直覺的主張。因為是大拼盤，所以他們有時也會有目的論（互惠利他主義或效益主義）的特色，又甚至是強調人格與德目（德行論的主張）。但這一切該如何有效的結合在一起，則屬於信仰部分。你之所以有懷疑，是因為信仰不夠。

在台灣隨處可見的「多嘴鄉親型」道德納粹身上，他們就算碰到矛盾或是被打臉的時候，也不會輕易潰退，頂多就是縮起來。因為他們不覺得自己有錯，只會認為你不受教，情緒太激動，之後再教就好。

如果真的被打臉到啞口無言，像是對方成功證明道德納粹們的主張明顯自相矛盾，或是推理上不夠健全時（他們可能碰到正牌的倫理學家），他們還是會陷入信心危機；但這種危機很難變成轉機，往往會把他們推向更不道德或更矛盾於自身主張的行為模式：像是採取暴力或辱罵來反制。這在網路上頗常見，就不特別舉例了。

所以道德納粹也沒什麼具體的道德內容主張，他們只是想表達自己最懂，其他人甚至連一些最簡單基本的人情義理或天經地義都不懂。他們是透過這種發洩來建立自我認同。

那這些人有可能改正嗎？像是教他們真正的倫理學理論，任何一派都好，或是讓社會大眾走像更理智的意見交流，而把他們排擠到社群的邊緣？

因為他們在倫理知識內容上的破碎與漂移，我認為就算他們學習到了理論知識，可能也會隨時放棄或推翻，退回去主張原本的直覺式論點。真正的倫理知識需要大量用腦來維持穩定性，這對他們來說顯然太過辛苦。而在現實世界中，也不存在一種可靠的倫理知識教學制度（除了哲學系與少數專業領域以外），因此靠教學改變人性的想法會是在打高空。

那強化大眾間的意見交流，透過具體的道德論辯與行動把道德納粹比下去，擠出社群核心呢？這似乎是一個比較可行的方式，但我要強調，在其他理性人溝通之時，道德納粹也會想要插嘴、主導、破壞主流社會的討論。現在的社群網路中，就有許多道德納粹製造假資訊，意圖干擾正常主流社會的運作。

因此你只能展現比他們還要強韌的生命力，在交流中主動迎擊道德納粹，透過批判他們的主張，突顯自身道德體系的一貫性與穩定性，讓其他的中立者能夠觀察比較，並選擇支持的對象。你要訴求的是中間的廣大群眾，而不是腦子有洞的道德納粹。

而道德納粹受到強力的攻擊時，會賣弄許多傳統權威，力圖引來其他社群幫助他們作戰，通常是政治或宗教的勢力，這就會讓許多道德衝突變成廣泛的意識形態衝突。因此我認為除了在交流中展示實力外，在可控制的範圍內消弱道德納粹的行動連結也很重要。

反對道德納粹者就不該只是講講，更要發動強而有力的圍堵。當道德納粹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與工作環境時，你就需要認清他是個吸取社群養分的寄生蟲，他對旁人的隨意糾正，反而代表旁人有必要徹底糾正他，也必須讓他清楚知道，如果還打算繼續在這個社群生活，那他就必須放棄當個道德納粹。只有展現比他還嚴肅認真的態度，他們才會真正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