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電影院隨機抽問觀眾:「劇情片與紀錄片的差別在哪?」相信大致會得到這類答案:「劇情片是虛構的,紀錄片是真實的」。但是,正如最近一張知名勘災照片所提醒的,圖像的裁切、構圖、配色方式,都會影響同一個景象(或「真實」)所帶給人們的感受。電影的鏡頭與剪接是有主觀意識的,鏡頭的凝視是冷靜自制還是熱切窺探?剪接的手法想造成何種情緒?如何選擇將哪些畫面擺進成品?這些都代表了背後那隻手的意志。
1994 年曾以《暴雨將至》的環形敘事驚艷影壇的導演米柯.曼切維斯基,今年新作《比基尼月亮》(Bikini Moon)用「偽紀錄片幕後花絮」的形式,探索理應著重「真實」的紀錄片,在導演的意志與觀點影響下,到底呈現何種真實?而劇組的作為與干涉,又如何帶動真實事件的質變?
《比基尼月亮》的故事發生在紐約,一群紀錄片劇組在社福機構拍攝無家可歸的人與社工的談話,這群電影人近身用影像紀錄遊民自述淒涼的處境,導演崔佛指示著何時將鏡頭拉近,拍攝老流浪漢臉部特寫。同時,劇組也注意到旁邊一位自稱比琪妮的非裔女遊民,她很有「故事潛力」:她看起來精神不穩定,是伊戰退伍軍人,當年原以為把自由帶進了伊拉克,結果換來自己無家可歸的生活,還有個女兒被社會局帶走,她非常想拿回監護權,卻無計可施。
或許因為這位女性既上相又有故事性,崔佛拉著劇組跟著比琪妮,讓女友凱特說服她,由劇組幫忙尋找住處、並拍攝紀錄片。
比琪妮的生活充滿殘酷與不堪,崔佛起初的立場是從旁觀察與利用比琪妮的各種遭遇,必要時操作事件發展方向,以期能拍出精采紀錄片換得名聲,甚至博得日舞影展青睞。
凱特則一心想幫助比琪妮,然而這個「幫忙」並不如字面那樣充滿真善美。凱特可說是「左膠」加上白人中產階級罪惡感的化身,她似乎想以救世主的身分拯救比琪妮,來消化內心的空虛,以求自我感覺良好。劇組幾度試圖幫比琪妮找尋落腳處,終究仍淪落街頭,於是凱特決定讓比琪妮住進自己與男友同居的家,但又不斷發生更多毀滅性的後果。凱特以自己的經驗與理想,認定比琪妮需要何種幫助,卻一次次失敗,這很諷刺地對應到比琪妮在伊拉克的軍旅生涯──當年美國在伊拉克幫的這個「忙」,也並未改善平民生活,甚至造成不少負面影響。
崔佛與凱特都很有理想性,一人可能是為私利與前途,另一人或許是為某種靠自我犧牲得來的優越感,但這些理想一再被比琪妮帶來的現實逼到極限。更複雜的是,崔佛與凱特後來都深深捲入比琪妮的生活,成為比琪妮世界的角色之一,因此原本只是被觀察者的比琪妮,後來竟反客為主,觀察拍攝她的人,尋找凱特與崔佛的弱點,引導起故事的走向。畢竟比琪妮是個街頭生存者,「操弄他人」是生活必備技能。當旁觀的紀錄者涉入故事本身,某種化學效應干擾、改變了原先事實的本質,改寫了三人的生命軌道,某方面等於虛構、創造了他們的未來。
這凸顯了媒體「選材」與「提煉」的手法與角度,會大幅影響、操弄著作品與觀眾。光是拍一座金字塔,從側邊拍與從上面拍就長得很不同,何況拍的人同時還當起建築工人,對外型挖挖補補,改變金字塔的樣貌?不論再怎麼努力貼近真實,每部紀錄片依舊只是對現實的一種感知方法,都難免帶著電影製作人/導演的主觀理解與私慾。
那麼,屬於比琪妮的真實又是甚麼?她面對的困境是,從軍造成的影響延續至退伍,加上精神問題,社會經濟地位不斷下沉,也就更無法拿回女兒監護權。久而久之種種創傷令她心靈破碎、也難以信任他人。每回凱特用一廂情願的方法幫助她,比琪妮就註定再做出一個衝動、毀滅性的決定來破壞所有爬上去的可能,困在惡性循環中。
如果說比琪妮所在的處境艱難,那麼當她改變觀看的視角,跳脫出來成為觀眾,更是痛苦。先前她以性換宿時,她從拉著房東進房關門、到再度開門穿過劇組成員拿起家當擺放,都帶著一切只是家常便飯的麻木態度;但後來劇組與她回顧影片播到這段時,大夥陷入尷尬沉默,原本開心說笑的比琪妮臉垮了下來,暗示著客觀凝視自己的真實處境,甚至比身陷其中更不舒服。
常說「人要面對現實」,但一般人所謂的現實,對比琪妮這種處境的人有何幫助?凱特在她所認知的現實邏輯之中,努力尋找幫助比琪妮脫困的機會,反而一再弄巧成拙。說到這,就要談起《比基尼月亮》接近尾聲的奇幻轉折了──有個理應屬於比琪妮幻想的玩意,竟成為真實,或者說,在導演曼切維斯基虛構的真實中,它是真的。這個安排,令比琪妮的世界與劇組的世界同步、交疊了,他們唯有在此時,總算暫時用同樣的眼光看待世界,觀眾也被拉進這樣的觀看角度,接受比琪妮感知的現實。之後他們參加夜間嘉年華,在人群歡呼聲中,華麗裝扮的變裝角色、搭配著耀眼的各色燈光,一起跟比琪妮卡在一個瘋狂奇幻世界,只有在那裡的她,可以找到一點點快樂。
身為觀眾,看到這兒實在傷感。畢竟在結局以外,可以想像製片與劇組人員完成影片後,能領到薪水,或許也帶來名氣與機會,凱特甚至還獲得一份生命的禮物,唯獨比琪妮生活毫無起色,恐怕將繼續下沉,只剩想像力來美化破爛生活。
或許生而為人,面對著無法滿足的人生,終究只能在現實裡可用的材料中,找出能讓活著感受更好的東西。凱特可以幻想她真的幫助了誰,從某種角度看,那或許是真實;比琪妮的奇想,如果找到適合的角度,或許它也是真的呢。我們又有什麼權力去定義他人的真實?
透過《比基尼月亮》這樣帶著超現實與實驗味道的片,導演對紀錄片的虛實做出了深度沉思與辯證,一層層鋪陳著真假──整個故事是導演虛構的真實,故事中的拍片者在這個虛構真實環境中操弄著被觀看者,讓原本沒介入時不會發生的事情發生,而被觀看者在腦中又有個如假似真的現實。這像是個大型實驗箱,站在最外頭的導演米柯.曼切維斯基操縱一切,箱裡的假故事發展,提醒觀眾過往看過的紀錄片,即使感覺真實,依舊難避免人為操作。但同樣地,導演也不時點醒觀眾,此刻觀眾領悟的一切也是他的意志與操弄,甚至片中有段關於比琪妮操作槍枝的 YouTube 影片,上傳者 ID 正是導演的名字米柯(Milcho),再再讓人無法忘記導演正在引導他的觀眾。
《比基尼月亮》片頭副標寫著:「關於一個童話故事的紀錄片」,真實與虛構的界線打從開端就已模糊。其實兩者從未對立,紀錄片的價值不在於佯裝本身是純粹的客觀與真實,它從本質上就不可能。紀錄片能做的是藉由更多詮釋角度,照亮更多面向,減少思考的盲點。或許更重要的是包容他人的觀點,用開放的心去理解吸收,畢竟你的真實,可能不是他人的真實。
(全文劇照提供:高雄電影節)
《比基尼月亮》(Bikini Moon)
米柯曼切維斯基|美國|2017|DCP|Color|102min
2018.10.29(一)19:00@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 7F
2018.11.02(五)16:30@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 7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