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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麼」的自學生寫作課(四):你們自己想要幹嘛?

2019/01/1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自學生的寫作課來到第四堂課。我決定做一件事──「不做什麼」。整堂課我都不主動帶他們做什麼,而是問他們想做什麼,以及問他們,這堂課結束之後,你們覺得還有需要繼續嗎?然後如果要繼續,你們想做什麼?
好吧,其實在跟他們討論之前,我先讀了一篇我自己對上課的想法。真的是用「讀」的,因為我事先寫下來了。我說,我想讀一篇東西給你們聽。軒說,有多長?我說大概二十句。軒噢了一聲。逸說才二十句,不會很長啊。
然後我就開始讀了──

學習的討論之門

1. 我其實不太知道應該要怎麼上你們的寫作課。
2. 我的意思是,上寫作課有很多種方法,但我不太確定對你們來說,哪一種方法比較好;或者是說,哪一種態度。
3. 而且我最近覺得,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一個人如果覺得寫作對他來說是重要的,他自己會去找到老師。這個「老師」不是固定的,可能是某個人說的一句話;可能是跟一些寫作的人在一起討論;可能是自己從寫的經驗中去獲得一些心得,或明白一些事情;可能是自己讀的書。
4. 其實不只是寫作課,我覺得任何事情的學習都應該是這樣。但這是到我大學畢業之後,我才確切明白的事情。
5. 我到大學之後,我才開始「自學」。這個自學還是蹺課之後的自學,換句話說有些「課程」對我來說沒有必要。當我知道哪些課程是我需要的,哪些是我不需要的,我才開始真正在我喜歡的事情上,自己去學到很多。
6. 這不是鼓勵大家蹺課,因為那樣很浪費。我想要說的是,既然我只想花心思和時間在自己有興趣的東西上面,那麼,那些「被安排好的課程」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如果我不想花心思在上頭的話)。可是上課要花錢,花了錢又對自己沒用,那不是很浪費嗎?
7. 然後,我自己在「學習」這件事上的心得是,如果是自己想要的,就會一直想辦法往那個方向去。(這段很長,我怕我全部唸完太囉嗦,所以後面略過)
8. 最近我在想,我真的有東西可以「教」給別人嗎?如果每個人都如同我所說,會自己去學自己想要學習的東西,那我需要去教別人什麼嗎?
9. 然後就算,我真的有可以教給別人的東西,但那也要我知道「那個人」想要什麼?需要什麼?不過,現在的狀況是,你們好像是在不太知道自己想要在「寫作」這件事上獲得什麼的情況下來的,所以,一直問你們想要什麼,好像也有點奇怪?
10. 不過,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好像也不太確定自己在「寫作上」想要什麼,好像都可以。好像跟家人一起去一家店,雖然不是自己選的,但是家人說好嘛去吃吃看嘛,然後就跟著去吃吃看。
11. 啊!這讓我想到了一個比喻──就算是吃了覺得好吃,但也不一定會想要自己做菜,是嗎?會想要自己做菜的人,自然會想要自己去做菜,會自己去看食譜,或不看食譜就自己試試看;總之最重要的是,他會想要自己做菜,並且去做。
12. 然後,他有可能會想要去上課(跟有經驗的人討論一些他感到困惑的問題);或者,他覺得不需要上課(他繼續自己摸索,然後跟同好討論)。
13. 我前陣子開了一個活動,叫「寫作討論會」。我在寫作討論會中不準備任何材料,而是請參加的人準備自己想要討論的問題,或是提供他們自己的文字作品。
14. 其實我一直卡在一個關卡中──我該不該積極邀請?
15. 我目前是這樣想的:積極邀請如果有用,會讓你們想要寫東西,那很好,那已經讓你們在當中有所獲得了,所以我好像不需要再做一樣的事情。
16. 我覺得我好像已經講得夠多了,我想聽聽你們講。
17. 其實我的想法還蠻亂的。但最主要的,我想跟你們討論:
  • (1) 你們有什麼在寫作上的需求或問題,是我可以幫忙的嗎?
  • (2) 你們覺得「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做些什麼?
其實我讀這段的時候,有點緊張。我不確定他們能不能明白我想傳達的東西。我講完後,草說,會呀,他有想做的事,「我想寫故事。」逸說,「我覺得那個同性婚姻的討論不錯。」瀚說,「可以呀,可以繼續。」我說,那繼續要幹嘛?瀚看著我,一臉在想。旻說,你說應該要上一種跟E的課不一樣,但我們自己又有興趣的課,我也這樣覺得。旻講這句話的時候,難得認真的臉。
我來補充說明旻這句話的意思。
現在帶的六個學生中,有五個學生同時在上E的文字課(關於E的文字課請見這篇記錄)。總之,我在唸到「我該不該積極邀請?」那段時,我又另外問了他們,你們在E的課堂上會寫東西,也寫得很開心,但離開E的課堂還會想寫嗎?
有人說不會,因為沒有什麼想要寫的;有人說看心情;有人說還好。
我說,我對於「學習」的想法是,每個人能發現自己的需要,然後自己能往那個方向去,「老師」這種人只是在旁邊幫忙你而已。當然,有些人可能還不是很清楚自己想要幹嘛,那也沒關係,這時候積極邀請可能可以讓你們做些什麼,發現一些什麼。但是,這件事E已經在做了,你們在那個課堂也有收穫,那我覺得,我們這個課應該不用再做類似的事。
我當時是這樣講。老實說,我在「讀」自己那一大篇想法的時候,我也不確定他們對哪一個點會有感覺。所以,當旻說他也覺得應該要上一個跟E不一樣的,然後大家自己想出來的,覺得有趣的課時,我回問他:「你也這樣覺得喔,那你想幹嘛?」
「不知道。」旻回答得很快。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得也很快。
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但我覺得關於學習的討論之門,好像打開了。
這時軒說話了,「你是老師,應該是你跟我們說要幹嘛啊!」
逸馬上接著說,「廖瞇現在就是要我們自己想啊。」
我說對呀,不過你們可以先想想看,自己真的「需要」「寫作課」嗎?覺得不需要也沒關係,可以直說。我說,其實我自己現在是覺得,這個課對你們來說是「可有可無」,我說得比較直接,我說「可有可無」。但我真的覺得是可有可無,或許有些人覺得有也不錯,但老實說沒有應該也不會怎樣。
逸說:「我覺得可以繼續啊!」我一樣把問題丟回去,「繼續要幹嘛?」草說我可以做遊戲。我說做遊戲在家不是也可以做?為什麼要在課堂上做呢?草說在這裡做比較有感覺啊,說不定我也可以在課堂上寫故事。
然後有人說,看書;有人說,玩文字遊戲。中間停了一會空白,然後瀚說:「我想討論電影。」瀚說討論電影的時候,好幾個人附和,說討論電影好耶。
「那我把你們覺得想做的事,先記下來,等一下可以慢慢討論。」我說。
瀚說了討論電影,馬上就有人推薦電影片單,《酷寶:魔弦傳說》《犬之島》《自殺專賣店》。過了一會又有人說,可以討論書啊,「討論書。」我這樣記下來。「那你們比較想要討論書?還是討論電影?」有人說那輪流好了。
又經過了一段空白後,旻說,「我覺得看是要書還是電影,可以讓負責的人自己決定。」我把旻的想法寫下來,「你們覺得呢?」
「嗯嗯,讓那次負責的人自己選好了。」「他想要都做也可以。」看來大家頂認同這個提議。
「那時間呢?你們覺得時間長度需要調整嗎?」我問。
「我覺得三個小時有點長。」瀚說。
「可是改成兩小時好像又太短,如果是看電影看完時間就沒了。」「不然兩個半小時好了。」大家開始討論起來。
我把他們的想法記起來。我說,好像有一點雛形囉!「不過,電影討論會你們平常自己就可以做啦,那我要幹嘛?」
「你可以跟我們討論啊!」「你可以跟負責的人討論。」一樣,我把他們的想法寫下來。我說,那我只負責跟你們討論喔,什麼選片啊,空間場地器材啦,那一次的負責人要自己搞定喔。
「好,那就先這樣。」我說,「那我把你們的提案跟你們的家長說,看看下學期是不是就這樣做做看。不過,我不確定提案會過喔,也有可能不會過……」
我這樣說的時候,有人露出「是喔……」的表情,有人露出「喔那也沒關係」的表情。我在想,他們討論出的提案,他們真的很想做嗎?還是也可有可無呢?但如果是可有可無又如何呢?應該也是沒關係吧?

在「自學的路上」邁向「自學」

我把跟學生們討論的過程,說給Y聽。我說,「他們本來不太確定自己要做什麼,但還是想要繼續耶……」Y說,「那是因為他們想要在一起啊……」
Y說的「想要在一起」,我沒有想到過。後來才想,對耶,去上學的小孩不見得喜歡上課,但因為上學可以跟同學在一起,「所以儘管不喜歡上學,但大家還是喜歡上學」(好像繞口令)。而這些自學生,他們上的課就是他們可以跟同儕在一起的時間,所以很有可能不管是上什麼課,只要不是太討厭,應該都會想繼續?
等等,可是他們是自學生耶,自學生不是應該知道自己想學什麼才來上課嗎?可是再等等,我這樣想,是不是對自學生的要求太高了呢?
前幾天跟一個朋友聊天,朋友說了她參加自學生期末評鑑的感想:
「評審委員好像都覺得自學生應該要很清楚自己想做什麼,但是他們不會用那樣的標準去看體制內學校的學生。」
朋友這一說,我也才突然驚覺,其實不管是選擇上學還是自學,應該都是摸索學習的過程。
儘管我自己也是一路摸索來的,儘管我自己也是到了大學才開始懂得自學,但我現在卻期待我眼前的這些自學生,期待他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但這樣的期待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呢?他們只是「身分剛好是自學生」而已。
這學期的四堂課,我一直在「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做多少」當中來回擺盪,而在這來回擺盪的過程中,我慢慢的了解這些學生個別的狀態。比如在最後一堂課中,大家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討論中,我發現草一直進行著他手中的遊戲設計。其實前面那段與學生的課程討論,不是一直連續的,而是中間夾著聊天,夾著電動,但在這個過程中,草一直在畫他的遊戲設計,他一邊畫一邊討論,然後,在討論結束後幾乎大家都在打電動時,他還繼續在畫。
然後逸,我請學生帶自己曾經寫過的東西,逸沒有帶來,但我從這學期的幾堂課中發現,逸對於議題討論與邏輯推論,很感興趣,只是他目前還不覺得有需要把自己對那些事情的看法寫下來。
而旻,他的文字創意與諧音能力很強,這展現在他平日的嘴砲中,但他不覺得有需要寫下來。然後,我從他帶來的文字中,我發現他在他其他自學課程中所寫的文章或報告,他已經寫很多了。
現在看到他寫的東西,我好像明白了,那次同性婚姻議題討論完後,我開玩笑說,你很有想法嘛,那如果逼你寫會怎樣?他說不要,他不想要再多一份作業。我本來在想,我是不是應該主動多要求一點?但當我讀到旻寫的東西之後,我發現他在其他時候已經被要求了,而他感覺起來像是那種就算不想寫,但也會認真寫的人,他很認真回應那些要求;我可以從他寫的東西看到他的文字表達能力,所以我應該可以往別的方向去了。
那天快要下課前,旻突然說,我有寫過一首詩喔。我問什麼詩?他說自然。我說你有寫下來嗎?他說不確定,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忘記了。我說,你唸來聽聽。
花會開是因為自然
草會枯萎是因為自然
樹會長大是因為自然
人突然開始燃燒是自燃
旻唸完後,我一邊笑一邊斜眼看他,「北七。」。然後我說,你可以寫在我的本子上嗎?旻把我的本子接過去,翻了一頁空白頁,開始寫。
最後一堂下課後,我想著這幾個學生的提案真的可行嗎?跟寫作課有什麼關係?如果真的開始了,他們會把自己帶往什麼方向去?在過程中我又該扮演什麼角色?會不會真的開始之後,發現這樣好像沒在幹嘛?「就只是在看電影?」跟文字啦寫作啦好像沒有關係,乾脆改成電影課好了?
我想起自己在剛開始上自學生的課時,我期待著他們都能很清楚自己想做什麼,但其實我自己都不那麼清楚我到底該怎麼做,我做的只有一直想和一直試。我想自學這條路其實是一條「邁向自學的路」,並不是一踏上去就知道該怎麼走了,而是踏上去之後才開始想該怎麼走,我想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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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瞇
廖瞇
廖瞇,認為生命中所有經歷都影響著創作。大學讀了七年,分別是工業產品設計系與新聞系。畢業後賴以為生的工作一直與文字有關。2013年移居台東鹿野,繼續用文字過著生活,養活自己。著有詩集《沒用的東西》、長篇散文《滌這個不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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