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個月已近尾聲,新衫的裙擺還在往日的餘韻裡拖行。身為一個影迷,過去這一年實在有太多驚喜,有些甚至重大到足以用上「圓夢」兩個字。例如託金馬影展的福,許多人的童年良伴──《E.T. 外星人》與《龍貓》竟奇蹟似地躍上大銀幕。這帶來的巨大感動,一半是對童年時代無盡的追悔與留戀,另一半則是使我初次意識到:即便我正走在閱讀電影的學涯上,偶爾沾沾自喜,然而猛一回頭,卻發現自己最難忘的那些,往往出自於懵懂無知的年紀。
也許是一種怪僻吧,每一次觀影的過程,我總愛在黑暗中藉著銀幕的反光,偷偷打量鄰座們臉上的神情。而這樣的僻好也使我在觀看《E.T. 外星人》和《龍貓》的時候,有了嶄新的發現。原來人類有一種表情,是不由自主的傷心──不是痛惜,也並非憤怒,他們甚至能夠不費力地面帶微笑,然後從眼尾開始,任眼淚一點一滴地成溝成渠。生命的輪廓果然是個圓形吧,我想,就這麼走著走著,便又回到了起點。而我們之所以過而不停,為的不過是在庸常的生活裡,靜靜等待下一次的相遇。
與 E.T. 重逢的那天,我那長年浸泡在記憶中、滿佈霉漬的目光,一夕間也跟著澄澈了起來。多麼可愛的故事啊。人類男孩和外星人之間,原來也能產生一段無比真摯的友誼。是因為相似的遭遇嗎?渴望父愛的艾略特(Elliott)和被同伴們遺落在地球的外星人 E.T.,居然初次見面便產生了奇妙的「共感」,因著這份不尋常的心有靈犀,他們甚至能夠共享生理的徵狀與心理的情緒。我不由得羨慕起艾略特,在無從排解身心痛症的年紀,E.T. 的出現,彷彿一帖治癒寂寞的良藥。
然而童話故事再怎麼圓滿,也總是有反派的存在。當艾略特和 E.T. 病弱得奄奄一息,政府部門的科學家隨即循線找到艾略特家裡,對兩者進行了強制隔離。有些殘酷地,男孩深信不疑的世界就這麼無預警被另一個更複雜、也更疏離的成人世界給包裹,那裡的空氣稀薄,不允許想像力的恣意,而 E.T. 的存在亦無法只通過「相信」來證明。
至此,他們就像從月球一齊降落到人間,E.T. 似乎只能用心跳的流失,來交換艾略特的生命無虞。「他們正在分離。男孩回來了,我們正在失去 E.T.。」科學家們還在急切地擺弄醫療儀器,這一頭的男孩,嘴裡反反覆覆只有一句:「是他來找我的,是他來找我的。」──地球這麼大,他找到了我。而你們現在卻在害死他。
霎那間我恍然大悟。多麼眼熟,這不就是一個孩子抗拒長大的過程嗎?
對我來說,全片痛感最高的一直都不是尾聲的淚別,而是艾略特在實驗室中那段軟糯的吿白:「看看他們對你做了什麼?你肯定死了。因為我感覺不到你了,再也感覺不到了。你去了別處,而我這輩子都會相信你的存在,每一天都會。我愛你。」──好一段力道強勁的童言童語,我不由得就和他一起心碎了滿地。此時再用成人視角來解讀電影,心境上亦是矛盾且椎心,尤其當我們發現艾略特的神情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