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心得九】搞清彼此底細比什麼都重要
到這裡生活已經有一週了,習慣了男性室友沐浴後的體香,習慣了雄性費洛蒙的口角爭執聲,我想,或許往後的日子就是這樣了吧?
難免也會在意自己的未來。到這裡來投奔二藍,一直都只是個暫時的計畫,從小因為爸媽離婚的關係、親戚離散,我認識的熟人清一色都是以前大學與高中的老同學,大學念女生班、高中念女校,老朋友嫁的嫁、出國的出國,還留在台灣的人也早已有自己的生活圈,無法讓我隨意搬過去打擾。因此,事情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女孩子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我已經不會像以前一樣老是反思著自己這種「母胎單身」的日子,更不會去想「如果我有了男朋友、那現在……」這種問題。
只是,在這種被追債的過渡時期裡,能與男性友人同住,對我而言仍充滿了安全感。
前提是,別讓我又遇到怪事的話……
這天傍晚時分,我與臉書上的老室友小茜搭上線,偶爾能有女孩陪我聊天,十分抒壓,視訊中的小茜穿著上班族必備的西裝外套,顯然是剛下班、邊等公車邊與我聊。「真酷啊!原來妳跑到墾丁去了!也算是因禍得福呢!妳這種緊繃到不行的呆板女,是很適合去那種悠閒的地方放鬆一下啦!」
我望著視訊中的小視窗,裡頭浮現出自己的臉,我笑起來就像花栗鼠般露出門牙,頭髮依舊往上盤起,穿著盛夏的白素T。或許,我真的有些呆板吧……
「嗯,我不覺得有什麼磨合啊……我和室友都處得很好!」三不五時就看得到狼人變身秀與狐仙激情愛撫路人的戲碼,應該不算什麼磨合吧!
「我也大概都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了,他們應該也徹底認識我了吧。」我默默想著,雖然內衣褲都挑隱蔽的地方晾,但畢竟還是晾在共用的陽台上……大概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嗚嗚。
「真的嗎?」小茜瞪大眼睛。「他們的底細妳都摸清楚啦?喜歡吃的東西,喜歡的AV女優類型,妳也都知道了嗎?」
「妳……」我知道小茜最愛酸我,不甘示弱地回答:「世界上很多東西,不用非得知道不可!」
「哈哈哈哈哈!阿晴還是跟以前一樣,開點小玩笑就脹紅了臉啊!根本是朵含羞草啊!」
我斜眼望著筆電螢幕中的小茜。
「總之呢,我認為喜歡的AV女優類型這種事,不用知道也所謂!」我強烈地解釋道:「雖然我沒有過哥哥或者弟弟,但我想一般家人也是不會故意過問這種私事的!對方讓我知道了,一定也會很不舒服吧?」
「好了好了,我真的只是開玩笑的,只是覺得妳這種桃花絕緣體,忽然跟兩個帥哥住一起,一定很刺激而已。」小茜的說明反而讓我覺得怒火攻心。
「大學的時候,我也是有跟學長學弟相處過的好嗎!」
忘記這場對話如何收尾,大概是小茜的公車來了,移動的訊號也因此中斷,但她接下來還是有用打字的方向對我道歉和道別。
我反而感到不好意思,明明是我先找小茜聊的,但卻開不起玩笑。大學時期的老朋友就是這樣,時間一久,反而無法輕易地熱絡起來,徒增客套和尷尬。
時間是晚上六點鐘,夏天的沁涼夜色才剛要降臨,大白與二藍也早就出門了,我打算晚點出去吃巷口外酥內軟的水煎包,在那之前,先來泡澡好了。
只有在兩個男生都不在的時候,我可以真正放輕鬆地褪去衣物,也褪去煩憂,不必戰戰兢兢地遮掩自己手中的內衣褲,也不必緊繃地計算自己是否佔用浴室太久。或許,我真的是個不適合和男性同住的彆扭女孩吧?
二藍與大白的浴室貼著星空藍的方磚,浴池底部也是同樣的方正大黑磚,邊框為峇里島風的木框搭上玻璃,透著日光的微金。浴室的幾抹綠意搭配著落地窗外的自然海岸線挑高美景,讓人很是舒暢。
我在浴缸中加了薰衣草入浴劑,望著窗外漸暗的橘金色光輝發呆。回過頭撥動溼髮時,卻感覺肩膀頗為沉重。
「唉,是最近為了要還債,趕太多翻譯稿了嗎……」努力按摩了幾下,卻覺得今天的入浴氣氛有些微妙。
「是誰?」猛然察覺到窗外的詭異視線,我回過頭。但這裡是位於山坡坂道上的三層樓,除非對方有飛行能力,否則應該不可能如此近距離地監視我洗澡呀!
畢竟我腳毛長、八字重,是屬於很難看見鬼的體質,我望著空蕩蕩的窗戶,還是決定緊繃地套上浴袍。
「嘶嘶……」廚房傳來怪聲。冷靜一想,應該是妖怪電台的聲音,如果有什麼異狀,聽說這裡的神妖仙都會透過無線電頻道通知二藍與大白,達成守望相助的目的。
我緊繃地踏著濕腳印走過地板,和室桌上的手機沒有任何來電或訊息。也就是說,大白和二藍沒急事找我。
「濛濛?」緩步走向廚房,我對著電台傳呼道,畢竟濛濛是這裡的守護神兼女里長,祂應該知道任何最新情報才對吧?
電台傳來我根本聽不懂的雜訊,我只好匆匆回浴室穿好衣服、吹乾頭髮。為了轉換心情,我把錢包、鑰匙與手機粗魯地裝進薄荷藍小方包,出門買飯。
「希望不要再遇到怪事了,搬來這裡也好幾天,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被監視的感覺。」
推門走進人聲鼎沸的老街,各色食物的香氣繚繞,看見身旁觀光客們的笑臉,即使不是對著我笑,都有一種重新與世界接軌的親切感,就這樣隱入人群中感受著晚風,誰也不會注意到我。
才這麼想著,排隊買水煎包時,正好碰見一個穿著陳舊polo衫的中年男人面露兇光,站在巷角邊瞪視著我,口中喃喃講著電話。
還以為是多慮,我不自在地從老闆手中接過水煎包,即使包子的濃郁的肉汁邊滲出酥脆餅皮邊朝我招手,我只看見詭異的男人邊講著電話,邊尾隨在我後方。
「是討債集團吧?那種不懷好意的眼神,絕對是老江湖了……這時候絕對不能回家,讓他知道我住哪裡,會給大白和二藍麻煩的,而且,萬一他們不在時,那傢伙來家裡的話……啊,還是,剛剛在浴室外偷看我的人就是那傢伙?」根本不敢想下去,我連忙擠過熱鬧的老街,滿腦子只想甩掉對方。
在狗吠聲中轉過一處小巷,又晃到超商附近,一回過神時,竟然已經離開了燈火闌珊處,面對著漆黑荒野與浩大的馬路。
路上毫無人煙,我這才討厭起恆春的空曠,怎麼一眨眼就來到郊區了呢?尋著記憶往超商的燈光走,尾隨在後疑似追債的傢伙已經不見,但感覺仍不太妙。
方才在浴池中感受到的偷窺視線,又回來了……
而且這次是在……我的上方!
樹梢上有個白色的身影,對方穿著帶有紫色牽牛的日式浴衣,群擺偏短,露出漂亮的小腿肚。四目相交時,她朝我幽幽一笑。
渾身的血液都凝結了。海風迎面吹來。
我這才發現,那一排排高度偏矮的黃澄澄樹種,是種植在沙灘的林投樹。而樹梢上的性感白衣女郎……
再怎麼笨,我也聽過林投姐的傳說……她是個專門出沒在海濱林投樹旁的女鬼,等著向負心漢索命啊……
大事不妙。
我裝作沒看到那個美腿白衣女人,快步朝超商的光源處移動腳步。從小我就被笑說手腳有寒毛、八字又重,照理來說是不會看到鬼才對,除非是頗有歷練的資深高階鬼故意現形來嚇我……
不能再想下去了!
正當我打算大聲祈禱時,臉側吹來一陣風。不,那不是風。
白衣女人朝我吹了一口氣。
「呵,原來二藍大爺的新歡,這麼膽小啊?」
「誰!妳說誰!我不認識!」我打算來個抵死不從、一問三不知,卻踉蹌地在柏油路上慘跌,膝蓋頓時有如被炸開般劇痛。
人家說遇鬼之後跌倒最糟糕,容易把三魂七魄都跌出,此刻我還真有種六神無主的手腳發麻感。
「住手!不是已經跟妳說了,這傢伙只是個無害的人類嗎!」清亮甜美的喝止聲從上方傳來,一抬頭,只見到濛濛對著白衣女鬼怒目相視。
一見到濛濛,女鬼立刻飄離我身邊,舉起雙手無辜地喊道:「冤枉啊,奴家只是對二藍大爺的新歡感到好奇,沒有作出任何傷害她的事啊!」
「妳把人家嚇到跌倒了,不是嗎?」
聽著濛濛的質問,這輩子沒覺得祂的霸氣側臉有這麼美過,我連忙火速爬起。
「沒關係,是我自己跌倒的啦。」
「還幫她說話啊?真是個蠢人類,大學裡面標準會被發好人卡那種。」濛濛斜眼望著我。
女鬼雖長了張漂亮細緻的和風味臉龐,身穿著雪白配紫竹紋路的浴衣,看起來卻有些面善……我正打算好好和她介紹自己,她卻提出嚴厲指控!
「我親眼看到她在宅子裡使出渾身解數勾引二藍大爺,這樣不請自來的傢伙十分可疑。奴家看見了,入浴時那種扁平如豆乾的身材,雖然不如奴家有女人味,但偏偏,二藍大爺就是喜歡這種發育不全的類型。」
我啞口無言。看來女鬼的確就是方才偷看我洗澡的傢伙。
「一派胡言!阿晴勾引二藍做什麼?妳別接近不了二藍,就跑來欺負阿晴。」濛濛舉起粗短的石手臂,擋在我與女鬼中間。「這麼做,只會讓二藍更討厭妳!」
從女鬼一驚、緩緩低頭的模樣來看,此話像針般刺痛了女鬼的心。
「啊。」我望著女鬼的美貌,忽然明白為何自己覺得眼熟。她就是出現在二藍老相本中,那個擁有貞節牌坊的女人。
「我想起來了,妳是阿紅吧!二藍曾經拿著老照片跟我介紹過妳呀!」深深覺得有什麼誤會,我連忙安慰阿紅。
神情一亮的阿紅立刻追問:「真的嗎?二藍大爺他……說了我什麼?」
「說妳是他的朋友,但是現在無法見面。」我努力回想著,只拼拼湊湊想了一些。
「夠了!」濛濛受不了般勃然怒吼,一把將我摔回祂的背上。「跟阿紅說得越多,她只會越不死心而已!就算她是百年幽靈,精力也有限,我必須終止妳們的對話了。」濛濛吹起了快節奏的空靈笛聲。
回頭,只見阿紅如薄霧般隨風退去,但那抹落寞的側臉,怎麼樣都讓我很在意。
濛濛揹我回到鬧區的家,聽我提起疑似討債的傢伙之後,還答應我會去巡視一番。
「人活著就是為錢煩惱,沒債的人想著要賺更多,欠債的擔心要還錢,我也沒辦法給妳什麼建議,畢竟還不出債來總是得提心吊膽的。不過,妳只要住在這裡的一天,就不用擔心被討債的壓去賣器官,這也是二藍收留妳的用意吧。」濛濛用石手拍了拍我的肩,這種「輕柔」的好意,頓時讓我痛得蹲下。
告別濛濛後,我打開方才買水煎包的塑膠袋,濕氣已經將酥酥的外皮泡爛了,水煎包也成了鹹泡芙。
望向空蕩蕩的窗外海景,我想著阿紅到哪裡去了?望著濛濛對待她的態度,難道在超自然的世界中,鬼的層級真的低了神這麼多嗎?阿紅身上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故事,就如同她對我有著偏見一樣,我對二藍與大白的美好評價,有沒有可能,也是另一種偏見呢?
終究還是不夠瞭解他們,也無法馬上讓對方瞭解我,或許這樣也比較好。每當來到新環境、不管是升高一還是上大學,我總會有這種多愁善感的想法。今晚也不例外。
「該去收衣服了……」穿過大白的房間走廊,踏上三樓陽台時,我注意到他的房門開敞,美式黑色系佈置與滿地整齊的球鞋並排,電腦螢幕沒關,大剌剌地顯示著桌布上的方正資料夾捷徑。
不知道資料夾中都有著什麼樣的檔案,大白是個很愛音樂的傢伙,一定在桌布上擺了很多歌曲吧?也許,除了歌曲以外……
「啊啊!真是的!被小茜一說,反而會特別在意那種事。」我用力甩掉腦中的A片思緒,輕聲咒罵完,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上陽台。
※※
又過了幾天平靜日子。幾夜沒睡的二藍,今天終於停止到女生家去了。他倒在自己的房間裡補眠,戴著愛心眼罩呼呼大睡。
我在廚房一面切著午餐用的板條,一面燉湯。廚房的白色人造石灶面上,擺著無線電收發器,我也順便等著濛濛與順風耳的消息。
「謝謝媽媽。」睡醒的二藍心滿意足地起床,翹著亂髮對著我胡亂喊媽。
他把瀏海直接紮成沖天砲造型,一臉感激。
廚房內,紅蔥頭與芹菜的香氣四溢,讓我誤以為自己煮了道好菜。
「嗚啊……」但一看到二藍憋氣吞嚥的模樣,我想大事大概不妙。
「天啊!你要不要喝水啊?」
「很好吃啊!」二藍若無其事地擠出保姆般的溫暖微笑。
騙誰啊!我嘆了口氣,望向偌大窗格外的藍天。
「大白現在在南灣輪值救生員的班吧,不知道他肚子餓了要吃什麼。」
「他可以打獵。」二藍看起來沒有我擔心,根本是亂回答的吧?
面對「打獵」這奇怪的回答,我瞪大眼睛。
「呃,好吧。那下午你有什麼打算?」我問他。
「去街上看美眉。或者是陪美眉去街上。」二藍指著我。
感受到一股無形壓力的我,立刻拿出小筆電上網,飛速地扭動十指,調出先前的搜尋紀錄。
我和二藍都想著一樣的事,該去找佑司的戀人了。
海風輕輕推著窗戶,深綠色窗格發出可愛的嘎吱聲。我從窗戶瞧出去。紅磚色的洋房老街一路往下延伸,不遠處有顆高大敦厚的樟樹。
那天,我就是和佑司在那顆樟樹下相遇的。
「我有個乾弟弟也曾經加入皇軍呢!」二藍知道我的視線瞥向何處。「但是……他沒能活著回來。」他灰藍色的眼睛低垂著,臉上的表情是我從沒看過的深沉。
「二次世界大戰,是一場地獄啊。像佑司那樣的男人……能活著回來尋找自己心愛的女人,其實是很幸福又奢侈的一件事。但大難歸來後,一旦接近真相,卻又顯得更加悲慘。」
活過那些年代的二藍,語氣清淡,每個字卻鏗鏘有力,像是鐵鎚打在即將崩毀的舊牆上。
我感到一陣鼻酸。
「佑司那傢伙的心裡是抱持著多大的覺悟,我想我們大概不會知道。」二藍苦笑道。
我把頭髮紮成丸子髮髻,化了個簡單的眼線妝,換上平口鞋與藍色點點連身裙,隨著二藍出門。
心情有點沉重,畢竟我沒有直接查出佑司的戀人--美春小姐的下落,只是列出幾家可能的線索——美春娘家經營的老布行,以及她夫家的茶葉行。
就往這兩個方向前進吧。
我把橘皮筆記本遞給二藍過目,兩人邊騎車邊討論該先去哪家布行探聽。
炎炎夏日,街上滿是情侶與衣著光鮮的年輕人,花店前的鮮艷花團更是洋溢著甜蜜氛圍。
「嗯,其實我一點也不期待鬼月,但我很期待七夕!」二藍甜膩膩地說。
「我都是在七夕過了之後,才驚覺原來前幾天是七夕啊!」我哈哈傻笑起來。
「怎麼可能!」二藍在夏日微風裡幼稚地大叫。「就算沒有男朋友,也可以跟妳姊妹出去啊!」
我皺了皺眉頭,認真地解釋起來。「可是,我姊妹也沒有在過情人節,不然就跟她們男朋友過……真的啦!我很少出門,而且也不喜歡曖昧呀……」
「真是浪費唷。」二藍搖晃著龍頭,搞得車身一陣晃動。「太浪費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年輕女孩子唷。」他唱起日文歌,唱腔極度撫媚。「戀愛吧!少女!趁妳的嘴唇依然殷紅……」
這頭狐仙的張揚行徑立刻引來路人側目,我立刻狂打二藍的肩膀,要他停止那風騷的歌聲。
我曾經聽過一個說法:女孩的單身,何不是一種對世界的抗議呢?
所以,自由自在的也沒什麼不好啦。我得意地抬起下巴。「全台灣最不喜歡踏出家門的單身代表,就是我。」
「那全台灣最有行情的國民妖怪一定是我。」二藍笑了一下,隨後又嘆了口氣。「哦,現在沒臉這樣說了啦!最近開始老了啦!沒有魅力了!」
「哪會啦!」
在談笑之間,我們一路騎向蜿蜒的公路,滾燙的日光在二藍白皙的肌膚上打轉,總算騎到高雄市內,找到我們想打探的老布行。
我和二藍一家家詢問美春小姐的家族狀況,希望能夠找到他們家的後代,總算問到了一個可能的情報。
「姓洪喔……我記得我爺爺那代的死黨就姓洪喔,」年輕的女店員說著。「在恆春東門一帶,不過聽說後來不做布業了。」
「那現在改做什麼呢?」
「改賣小吃吧……好像恆春老街不遠,不是很確定。」對方答得很籠統,但我和二藍還是感恩地鞠躬,二藍還誇張地掛上狐狸微笑。
誰料到一出店門,這個狐仙就翻起白眼。
「原本賣布,現在改賣小吃?這也轉太大了吧!」回恆春的路上,二藍一路抱怨。「恆春的小吃那麼多間!台灣小吃是門博大的藝術耶!總共有千百種耶!這下要從何找起!」
二藍只是嘴裡愛發牢騷,我當然知道他是全天下此刻最願意幫助佑司的人。
我們在田梗的綠意間騎著摩托車,很快就找到了剛剛店員所說的小吃店位置。
在「網路合購人氣商品大集合—洋蔥蛋捲!」的招牌下,店鋪裡有個戴著粗框的年輕女孩正玩著筆電。
另一位穿著圍裙的胖男人,則忙著替兩位日本觀光客結帳。
「好香喔!你們店好有名耶!在這邊開店很久了嗎?」二藍笑臉迎人,大概也準備好要套話了。「我們特地從台中來的!可以借我們參觀一下嗎?」
我假借大學生暑期作業要做口述歷史的名義,開始搭訕老闆。我和二藍一搭一樣,說自己因為很喜歡這家店的蛋捲,所以特地來這邊玩,想把這間店的故事寫到報告裡。
望著我真誠的眼神與密密麻麻的小筆記本,老闆熱情地笑了。
「哈哈,妳們太抬舉啦!我們不算什麼歷史老店啦,但也在這邊開了三十年了,之前是賣肉圓啦、粉腸之類啦。但最近蛋捲很夯,剛好老一輩也退休了,我們就自己學做蛋捲。」胖老闆似乎很喜歡接受採訪,還遞上茶水給我們這兩個騙子。
在言談之間,我們很快地就確定了,這的確就是姓「洪」的布行世家。
老闆之所以那麼聊得開,是因為二藍三不五時就會摸摸他的手,看來這頭狐仙的魅力也還沒有完全消失嘛。瞧瞧他,說到激動處還故意跟老闆又握手又擊掌的,真會抓TIMING。
「茶」酣耳熱之際,店主也說了不少開店當時的情形。
「其實我們家阿祖,以前是經營布行的,嫁到茶葉行之後,過得不是很好,又回來幫忙看店,但是那時候,女生離婚嘛,左鄰右舍也是會講話,剛好手上有一筆資金,就搬來這附近,另起爐灶。哦,我剛剛一直想說,這個小姐,臉圓圓的,好像有點像我阿祖年輕的時候。」
「哈哈,聽老闆這麼說,還真是親切耶!」我瞇眼大笑。
平常聽到別人叫我圓臉就不爽的我,這時真是高興得坐不住了。
因為老闆這種說法,就跟當初佑司找上我的理由一樣嘛。看來的確是美春小姐的後代沒錯!
我們打探得非常順利,我也總算確定對方阿祖的名字的確就叫「美春」。
「我們這輩都是叫阿春阿祖,不過她身體不好,開店沒幾年就去台北養病了。」
我追問道。「阿春阿祖後來有結婚嗎?我們報告特別要寫二次戰後的女性狀況,還請您多分我們分享!」
「去台北之後有再嫁喔,不過那時候我們沒有多問啦。」
二藍和我相視了一眼,我知道他要問美春小姐的現在的情形了……老實說,我真的感到很沉重。
不管是去世了,或者依舊活著,佑司聽見了都會不勝唏噓吧。
店主說,美春在前幾年去世了。
「這是阿祖那輩研發的紅豆泥醬,現在我們都把它混在紅豆蛋捲裡,裡面有櫻花的味道。」臨走之前,店主拿出擺在鋪上的某罐粉紅色產品。上面的包裝精美,顯然這代店主很用心經營生意。
「想要的話,可以一起帶喔!」
「當然要買!」我衝動地買下了紅豆泥醬,二藍調皮地望了我好幾眼。
真是的,他一點也不懂我的浪漫。我只是想讓佑司嚐嚐美春的手藝而已嘛!
就在我們結帳的時候,二藍轉頭盯著遠方的馬路。一台台大貨車正呼嘯而過,揚起大片沙塵。巨大的卡車上還載運著怪手、推土機。
那是海鑫建設的車隊。
「最近恆春那邊真多這種莫名其妙的建設,搞得大馬路都是髒印子。」店主也厭惡地望了車隊一眼。
「我們等一下回去的時候,離他們遠一點。」二藍把安全帽放到我頭上。「我可不想弄得一身灰塵。」
※※
知道海鑫建設公司的人要進入我們居住的琦濱老街,是半小時之後的事情。
面對這群不速之客,老店家都垮了臉,觀光客則是好奇地探頭探腦。
「我們不是要來拆房子啦!」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工頭堆起笑容。「是因為我們新落成的臨海皇居大樓,有一面會對到你們琦濱老街,可是那顆樹會擋住view,很礙眼。」
我和二藍面面相覷。工頭指著的正是佑司待的那顆大樟樹。
「這樟樹已經有蟲害,」工頭對著出來觀看的鄰人們亮出一張證書。「林務局的人也核准我們的要求,請我們今天代為砍伐它。以後從老街這裡,也可以看到海鑫建設蓋的五星級SHOPING MALL!你們的VIEW會更好,生意也會更好喔!」
年輕商家們都單純地點著頭,唯有幾位父老維持著陰沉的臉色,沉默不語。
「不行!不能砍那顆樟樹!」我大叫,二藍卻從後頭緊緊地抓住我。
「不可以砍啊!」我回頭望著二藍。「那是佑司的樹,他自從戰爭結束之後就一直在那裡……這四五十年來一直都在那裡,不是嗎?你自己說的啊!你說他是你的鄰居……」
二藍低頭不語,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而我是真的慌了。
難道,二藍也希望那顆樟樹被砍掉嗎?
「你說話啊!二藍!那樟樹……」
「這幾百年來,這樣的事情一直都在發生喔。」二藍冷冷地瞥過頭,語氣緩慢而冰冷。
但我看得出來,他的眼神在閃爍。
「阿晴,妳說得沒錯,我的祖先歷代都在這裡住,佑司也是。可是,這樣的事情本來就一直在發生啊,老建築倒了,變成了危樓,就拆,政策不對,就拆,就砍,就拔,就破壞。這就是人類處事的方式嘛。」
我愣住了,眼前的二藍是如此默然又冷淡,實在不像剛剛才陪我去繞了整個下午、只為了幫佑司打探消息的二藍啊!
「你不要走!那佑司怎麼辦呢?二藍!」我拉住機車的龍頭,深怕二藍就這樣把車子騎走。
我知道他骨子裡不是這樣想的,對,他一定是看過太多這樣的事,所以變得冷漠了。
必須冷漠,不然這幾百年來,面對老街的變遷和周遭景物的改變,二藍需要傷多少次心啊……
其實,我明白的,與其做無效的反抗,二藍想選擇妥協……但我還是朝沉默的二藍大喊。
「不行啊,二藍!你為什麼不生氣!看著我,二藍!你為什麼不生氣呢?那不是老街的一部份嗎?那是老街的樟樹啊!是佑司啊!是你的鄰居,你自己說的!」
他的藍眼望向斜坡街道的石敢當「降妖五十階」。
二藍的老家就蓋在那裡。爬滿綠蕨的紅磚洋房,從日治時代就開始屹立至今,與佑司活過的年代同歲。
「佑司!」我轉頭朝樟樹跑去。「佑司!他們要把樹砍掉了!快出來!佑司!」
不論我怎麼喊,佑司那堅毅而英挺的身影都沒有出現。
我知道我八字重,一向看不到鬼,但既然我之前看得見佑司,現在應該也看得到才對啊……
「佑司!快出來!」
「小姐,拜託妳不要這樣!這是政府批准的,妳快退到後面去!」工頭拿著施工用的黃色塑膠布條,把場子圈了起來。
「佑司!」我衝到樟樹邊輕輕拍樹,想把佑司叫出來。樹的根紮得又穩又深,彷彿是一個沉穩而堅定的老紳士,正奮力抓緊大地。
樹葉飛舞下來,落在我臉上,散發出清新如露珠的香氣。
我感覺背後有個力量正沉靜地抓住我,是二藍。
「阿晴,不要這樣子,這樣沒用的。」二藍那好聽而沉穩的聲音,正在微微顫抖。
「對,年輕人,把她帶到後面去,不然我們會叫警察來,告你們妨礙公務喔!」工頭帶著公式化的親切笑容,又搖了搖手中的核准書。
電鋸開始殺樹。
那尖銳巨大的噪音,引來父老們悲痛的神情,但是他們一看到面帶微笑又手拿政府批准令的工頭,便什麼話也沒有再說。
二藍用力地把我拖離樟樹邊。
樟樹漫天的強壯枝枒開始隨著電鋸的頻率晃動,恐怖的噪音幾乎掩蓋過二藍對我說的話。
「阿晴,走吧,佑司或許是不想出來,如果他想出來的話,一定早就出來了。」
「佑司會怎麼樣?二藍!如果那顆樹死了,佑司會怎麼樣呢?」我紅了眼睛,而二藍只是堅定地抓住我的手腕。
如果他這時候用狐媚術催眠我,胸口這種難受的痛楚應該會慢慢消失吧?
但二藍只是握住我的手,什麼也沒有做。
「佑司應該早點去投胎的,他如果心願已了,就能去投胎了。」二藍平靜地說。
「佑司怎麼可能去投胎?你不要說這麼不負責任的話!」我怒喊著。
二藍只是落寞地看著老街。或許,他也在人潮中找著佑司的身影。那個自從二次世界大戰後,就再也捨不得離開這裡的身影……
大樹轟然倒下,老街的人潮繼續湧動,小販也回到自己的攤位上,服飾店的女孩也回去看店了。
只有少數在遠處圍觀的父老,流露出悲痛的神情。
「佑司會怎麼樣呢?」我抬頭望著二藍的下巴,這才發現他的眼睛漾著淚水。
我別開頭,裝作沒有看見。
二藍也背過身,望著天空的方向。
我不想故意去看二藍的眼淚。
這頭和佑司走過同一段時空的狐仙,或許需要最後的一點自尊心吧!
木屑與樹葉在空中飛舞,遠方那抹海的鹹味隨風而來,也漸漸沖散了樟樹的香氣。
工人們開始把落地的樟樹鋸成小塊。
有個少女工讀生笑臉盈盈地過來發傳單。原來是在宣傳海鑫建設新蓋的五星級購物中心。
「臨海皇居住商混合型大樓,台灣最大的觀光地標,即將現身!」聳動的文案搭配著華麗的3D假想圖。「恆春美景、墾丁灣口、琦濱老街,全360度的絕美視野!」
「絕美視野」……
這些人就是為了這個,才想砍除樟樹的吧?
工讀生把傳單遞給二藍時,他輕輕地揮手拒絕,發動了機車。
「回家吧,阿晴。」二藍對我笑。鼻頭微微發紅的他,像個少年般脆弱又可愛。我伸手揉了揉他的肩膀,將傳單扔進垃圾桶。
也差不多傍晚了,再兩個小時太陽就會下山,是時候送晚餐給大白吃了。今晚很特別,大白會在墾丁南灣的舞台表演,所以一結束救生員工作之後,大白就會搖身一變成為饒舌歌手。早上他也把他最寶貝的球鞋和裝備都帶出門,並不打算先回家一趟。
二藍也幫了大白做了超營養巨無霸便當。鐵盒外還包著保溫用的報紙,最後用藍色客家花布包得很紮實,可見二藍真的用了心。
「天哪,誰把我娶走好不好?」掛著圍裙的二藍沉醉在自己的菜香中,繼續自吹自擂地說。「而且我最近還勤練鋼管舞,真是出得廚房入得洞……」
「啊!」我尷尬得急忙打斷他。「好想看大白饒舌的樣子呀!」
其實,與其期待二藍的鋼管舞,我倒是希望看到大白登台的英姿。我興奮地跑上跑下,連沙灘用的烤肉用具都準備了。
而當我冷靜下來時,還是會望向窗外臭豆腐攤的方向。而那裡已經沒有樟樹了。
今天發生了真多事情……心中湧上一陣寂寥的感覺。我想到今天在探問美春的消息時,老闆賣給我們的紅豆醬。
「哦,在冷藏庫上層。」二藍邊切著刀削麵邊回答,沾滿粉末的纖長手指伸向冰箱。
拿出紅豆醬時,一個新發現讓我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我悄悄地將紅豆醬放進我們的野餐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