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至這一刻我才想通,啊!那根本不是夢。那場我念念不忘的德國少年的人生,也是始於一次凝視。先前那雙眼睛是水藍色的,是格里斯的眼睛,而現在與我對視的眼眸,則是偏深的棕色。
思緒一如往常地在剎那之間奔馳萬里,那股鋪天蓋地而來的力量又將我攫獲,一股腦兒躑往那對深色的眸子,衝撞,接著是斑斕光影。這次我盡全力在一閃而逝的影像海中維持意識清晰,然後遙遠地,我聽見歌聲。
「帶著笑容你走向我,做個邀請的動作⋯⋯」
柴火劈啪作響,人們的笑語,渾身的黏膩,熱烈的心跳,一切屬於青春夏夜的氣息——是營火晚會。從來不屑參加的聯誼活動,沒想到有一天竟能讓我狂喜不已。
我握緊拳頭、再鬆開,重複了幾次,感受著旺盛的生命力在體內流竄。我懂了,我懂了!雖然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但我正在偷走另一個人的人生。繼格里斯之後,我正在偷走這具軀體的人生,成為與我對視的眼睛的主人。我頭腦一熱,興奮得不得了,忽然被人從背後用力拍了一掌。
「欸幹,不要那麼沒種好不好,快點去邀她啊!」
我步伐踉蹌,差點沒仆街。穩住身子後,正想找那陰我的人算帳,卻沒想到那一掌直接把我給拍到了某人跟前,眼前有雙在泥土地上顯得過分潔淨的布鞋,與一對纖瘦而白皙的小腿。
「鼓起勇氣低下頭,卻又不敢對你說⋯⋯」
歌聲彷彿唱著我的心情,我緊張地吞嚥了一下。這軀體的主人莫非是什麼純情少年?好,讓我來看看是什麼樣的女孩——
「⋯⋯傑?」
夕那對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瞧,臉上寫滿不知所措與窘困,我才發現自己愣頭愣腦地站在她面前不知有多久,周遭的視線讓我覺得營火好像又燒得更旺盛了。後面一群死黨嘶聲對我喊傑哥加油,反而讓我更加慌張,這群混蛋!
「那、那個,你要不要跟我跳舞?」白痴,結巴個屁!我對這掉漆的行為懊惱不已,捏著手心的冷汗,心臟猛烈地在胸腔打搏擊。
夕噗哧笑了出來,露出了我不太理解的表情說:「原來你在等歌重播啊。」說完,她忽然提起雙手,在臉前捏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接著朝我邁進一大步,兩手狀似提起裙擺,輕輕鞠躬。
見我沒有動作,她抬起頭來小聲埋怨:「欸,不是要跳舞嗎?」卻笑得好甜。可⋯⋯可愛死了!我超激動,但強作鎮定,流暢做起練習了不下百次的舞步。步伐交錯的時候,我聞見她的髮香,過程裡,她一直都看著我的眼睛。
「要是能就這樣挽著你手,從現在開始到最後一首⋯⋯」
牽起她小手的瞬間,簡直像做夢。夕的手好軟,我幾乎怕捏疼她。
「只要不嫌我舞步笨拙,你是唯一的選擇。」
當時的我們都只有十七歲,那是多麼美好的年紀啊。我第一次接觸了社團、第一次在家外過夜、第一次跳舞、第一次營火晚會、第一次感覺生命在用力、第一次吻了女孩的臉、第一次,我覺得這就是永遠。然後聯考來了,所有歡笑都蒙上陰影。我考上心目中的學校,卻失去了夕。
然後我上了大學,看過了一些風景,愛過了一些人,卻再也沒有一次像初戀那麼深刻,所以我逐漸將重心轉移到服務隊。偏遠山區的國中,五天四夜的營隊,白天帶活動、上課,晚上做道具、排戲,每天都累到不行,但也爽到不行,因為在那裡,我有一群無條件挺我到底的夥伴,還有永遠活力四射的可愛小孩。
那時候最喜歡的時光,就是洗澡時一起跟夥伴在教官室外抱怨哪個小孩很機車;花整個晚上在教室想劇本、練舞、剪歌、背台詞和打鬧;宵夜前一分鐘還互相合作的朋友,下一秒翻臉搶食;清晨濃霧還未散去,和小朋友說早、帶他們跳早操。雖然這些小鬼總是很吵、既機車又幼稚,不聽話就算了還很自以為是,但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他們。
誰沒有過那樣的歲月?璀璨刺眼的陽光,高聳入雲的大樹,永遠不響的下課鐘,震耳欲聾的蟬鳴——如果可以,我願意傾盡一切去換取那段時光,雖然世界好小好小,卻好快樂好快樂,但是我回不去了。幸好,我回不去了。
正因為回不到過去,所以我才能豁盡全力活在當下。
升大三的暑假,我開始對未來感到迷惘,對許多事情感到害怕。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呢?我問自己,卻沒有答案,所以我決定一個人去環島。北部的熱烈、西部的繁華、南部的溫暖、東部的風光,光用想的就令人熱血沸騰。而我也如願在穹頂大廳仰望,在湍急的溪流泛舟,在高地看熱氣球,在公路和砂石車擦肩而過,走過山丘、草原、海洋、森林,走過暴雨和豔陽,遇見形形色色的人,一段生命。
只可惜行程才走了一半,機車就在交流道旁打滑,出了車禍,讓救護車結束了我這趟未竟的壯遊。但每每看著手上的傷疤,我依然會為自己感到驕傲:因為我走出去了,我來過、我看過、我愛過,這樣便已足夠。
這趟失敗的環島之旅回來,我又被擲進現實的漩渦裡。我對自己讀的科系感到質疑,對在現實與夢想之間擺盪的自己感到困惑,但這些情緒卻無處可去,直到我在論壇的筆友板上和一個女孩開始通信。
她叫作昕,是跟夕相反的存在。昕很獨立,從大學開始就一個人留學德國,我們從沒見過面,沒通過電話,連照片也沒有交換,完完全全只透過文字來交流。她的文筆很好,從優美的行文裡卻可以窺見她活潑的一面,我很喜歡讀她用詼諧的筆調講述一些日常小事;我不只一次告訴她,她應該要去當作家,如果出了書一定不可以忘了幫我簽名。
昕就像是專屬於我的樹洞,每當我壓力大到崩潰邊緣,就會把爛心情揉成一長篇垃圾扔過去,她總是能妥妥地接住,攤開,閱讀,然後溫柔回應。那陣子,爺爺的健康急速惡化,從小是他和奶奶一手把我拉拔長大,我一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是昕的信讓我瀕臨崩塌的世界有了一些支撐。在心情灰暗時,看著她分享異國的風光、在那裡遇見的可愛人們和發生的趣事,世界就像重新漆上了色彩。
第一次在她信裡找到淚水的痕跡,是在學運爆發的時候。
那陣子我親自跑了很多地方,包括立法院、執政黨黨部還有大學廣場,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確認一切。我看到帶著小孩的父母、剛下班的醫生、夜市的攤販、在地的小企業、遠走他鄉的台商、關心時事的學生以及不願妥協的學者⋯⋯他們之所以站出來是因為相信,這能讓身邊所見變得更好。
然而,我曾找過朋友一起靜坐抗爭,少數人會告誡我注意安全,多數人則是漠不關心,甚至有些還冷嘲熱諷。他們總是說社會如何歪斜,只要習慣了就好;但我就是不懂, 社會再歪斜也好,總有一點是我們可以堅持的吧?現在愈來愈多的不平,每況愈下的公權力,不是因為我們做了什麼,而是因為我們什麼都不做了,是因為我們甚至連說都不說了⋯⋯
雖然頹喪,但是看著發亮的電腦螢幕,我仍舊是鼓起勇氣敲下了這些字:
親愛的昕,
雖然我無法體會你在異鄉的無力與失落,但我也和你一樣,好愛好愛這塊土地。我不相信學生什麼也不能做,我不相信自己無法改變什麼;就算最後迎來的是失敗也罷,至少我還可以將信念傳給下個世代,讓抗爭還能繼續,讓民主得以延續,讓島國的美麗不會失去,讓每個遠走他鄉的遊子,都能有家可歸。
我會連同你的份一起努力。
願你一切安好,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