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妳〉

　　親愛的妳，很高興妳終於考上大學。高中這段磨人的日子辛苦了。另外，感到有些難過卻也欣慰，如今憂鬱症確診，已長達九個月。

　　當時，妳選擇社會組將中文系擺在第一志願的時候心裡感到十分恐懼。妳知道這個選擇終將被人說閒話，而妳最怕別人的三言兩語。夜裡，妳只能拚了命做無數的數學題目、背誦三十古文，妳希望躋身到國立大學，但同時妳也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說國立好。」於是妳相信。可惜，妳在課業上跟不上同儕們，似乎妳的努力只能付諸東流。但妳堅信著上天總會給妳一個交代，於是妳花上更多的時間，妳犧牲睡眠來和成績作為交換。直到妳終於拿到入取通知書，妳沒有感動到淚流滿面，只有安下一顆懸了三年的心。

　　很長的一段時間，妳得到了充分的空閒。妳想著，可以看看愛情連續劇、可以背著背包旅遊、可以欣賞幾個不錯的展覽或是把想看的書一次買齊。妳想得美好，安排的妥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妳這麼想。但，每天睡前妳盯著房間裡頭擺盪的仿中古式吊鐘，等著時針分針的重疊、分開、又重疊。一直到東方既白，妳撐起羸弱的身子坐在書桌前，翻過擺放在桌上的日曆。

　　「今天總會過去的。」在妳準備考試的時候，妳堅信。每天都會過去，於是脫離苦海的日子亦不遠。如今妳卻總是跨不過時間的洪流，日夜交替著、鐘擺也持續擺動著。只有妳，只有妳還未睡去；只有妳，只有妳過不去今天。如果換作是準備大考時，妳或許感到驕傲。妳的時間總是比別人多，妳能凌晨兩點睡覺，早上四點起床繼續念書。妳以時間換取戰鬥力，卻失了力量。失眠了一個月，妳再也無法喜歡時間。破曉乍現讓妳感到無力，拎著母親給的早餐卻毫無胃口。妳向母親提出疑問、向老師提出救援，妳得到的答案是：「考上大學，太興奮。」悲憤交加之下，妳將三年來的參考書仍到回收場、將錄取通知書鎖在櫃子裡頭。妳想抹去這些痕跡，換來一場安穩的睡眠。

　　畢業時，妳抱著花束站在校門口，眼睛下方掛著黑眼圈，妳淺笑看向父母。對於離婚的父母能在這樣的場合同時出現妳因此動容，可惜妳的理智在咆嘯，告訴自己最想要的畢業禮物是一張隨時都能入睡的床。妳向父母提出，但卻被回以責罵。

　　妳跨過了溽暑，迎接了開學。妳住在宿舍十樓，高聳而空曠，陽台正巧能望見月亮。妳的床也正好能看著窗外，每天妳的室友睡得酣甜，妳總希望她們能分妳一杯睡眠之酒一口飲盡。終於，妳在開學的第六天夜晚大聲痛哭。

　　「這是睡眠日誌，記得按時填寫。」妳攥著一張Ａ４大小的紙張，坐在諮商師的面前。每個禮拜的工作是將所有睡眠狀況記錄下來，然後交給對方。讓對方剖析妳的睡眠。妳感到羞恥，如此隱私的事情卻要和另一個人分享。

　　最後，妳還是踏上了醫院。精神科前的號碼機跳著號碼，眼看就快輪到自己，妳手心冒汗、口乾舌燥，當初在學校進行面試都沒有如此緊張。等到醫生告訴妳要抽血、要進行檢查，妳迷迷糊糊填了一堆表，然後領著單據去抽驗室抽血，過程中妳都不忍看自己的血液被一點一滴地吸取，妳害怕就此還不給妳一點清白。「這是輕度憂鬱症，我想我們得開始一些治療。」妳哈腰向醫生道謝，轉身離開診間。拿著繳費單就這麼孤零零地走向前去，妳失去目標，妳一直到櫃台小姐嗔怒地要妳交出健保卡和費用時才回過神。顫抖著手抽出紙鈔給對方，淚珠一滴滴澆灌在藥袋上糊了上頭的字。

　　這之後的事情很辛苦，妳每兩個禮拜回診、每個禮拜諮商，然後在學校和家裡之間來回。要上課、要打工、要治療，妳忙得人仰馬翻，卻依然沒辦法闔上眼休息。直到妳真正服用安眠藥，第一天睡得如此平靜，妳卻在隔天早上含著淚起床。妳終於知道害怕。開始，妳的藥總是得伴著噩夢產生效用，每一次夜裡都會驚醒無數次，有汗、有淚。月光照在妳床邊，把妳照得透亮，妳是如此透明。

　　事發得突然，妳也不清楚，只知道午睡起來妳頭痛欲裂。勉強爬下床，妳耳邊傳出嗡嗡的聲響，妳感到煩躁，於是大力地甩自己耳光。而後耳鳴結束，可妳卻聽到一個聲音：「去浴室。」妳沒有反抗就聽命，妳不知道自己何來的力氣對抗藥物的副作用，等妳意識到，妳扯著浴室水管，讓自己沒辦法吸入空氣。

「……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引起的憂鬱症，需要一點時間重新安排療程。」妳愣著好久，坐在診間椅子上掉淚，直到護士小姐輕喚妳才回過神。妳手無寸鐵、妳體無完膚，憂鬱跟妳纏綿而失眠又和妳共舞，妳只有一顆受傷的心。妳被醫生叮囑不能碰酒類或是含有咖啡因的食品，還有騎車注意安全等等。妳知道妳的人生被剝奪了一半，甚至連剩下的另一半都無法百分百把握。這樣子的日子還有多久？妳似乎也不清楚，只是明白絕對是漫長的歲月。

　　「妳沒有錯，是這個世界待妳太差。」朋友捎來的手信上寫著。妳只痛得呼吸，感受一吸一吐間的發散。從此，妳夜晚寫作、閱讀。用顫抖的手，寫下生命的剛與柔。剛，是妳積極面對疾病的剛強；柔，是妳患上疾病後的溫柔。

　　「妳怎麼這麼好。」妳的朋友淚眼婆娑地拉著妳的手哭，妳微笑著擦掉她的眼淚。妳知道身邊的人都替妳心疼，妳比任何人都寄望這個世界允以溫柔。可最後妳卻不怨了，妳說未來的日子好長，妳還想走過無數的春夏秋天，端看花草樹木的變化，歌詠人情世事的溫暖。妳把妳的心種下，用淚水澆灌。妳不怕，因為妳願意花歲月去豢養。

　　親愛的妳，很高興妳終於考上大學。而妳收到的第一份禮物，就是憂鬱症。如果可以，請妳繼續地堅持下去，在這場以生命為繩索的拔河賽裡。世界待妳並不差，完好的妳、抑鬱的妳，全都是妳。

　　也許當妳再讀到這裡時，妳已經痊癒、或是還在深淵裡掙扎。但是別忘了，妳曾經期許自己，當個溫柔、敦厚、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