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約莫十二年前,我在安親班工作第三年,是從助理老師進階到帶班老師的那一年;那時我跟一位資深老師(也是我的老闆)共用一間大教室,用桌椅的方向來區隔兩個年段不同的班級。
那一年的每一天,我的工作內容彷彿重新過了一次我的童年。
而我不再是那個因為成績不好挨打挨罵、被罰寫的小孩,不再需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躲棍子,更不用因為擔心成績不好受罰就塗改成績單……
但我沒有因為身分的轉換對人生充滿希望,反而產生更大了的困惑;我正在看著周圍的大人用我小時候被對待的方式在對待其他孩子,而他們也期待把我訓練成能夠這樣對待小孩的大人,他們這樣說(其中有幾句,我在十年後仍然聽到有人說):
「小孩要打,不打,他們不會記得。」
「要兇,不夠兇,他們會爬到你頭上!」
「對他們嚴格,以後他們才會感謝你。」
「把他們教好,是你的責任。沒有讓他們知道錯在哪,就不能把他們教好!」
這些話,帶著勸告、提醒與所謂過來人的苦口婆心,我能理解在必要時嚴格是教學者的責任之一,但我當時始終想不通的是:「把孩子教好」跟「打、罵、兇」劃上等號,是怎麼一回事?
檢討考卷之後,還要做什麼?
每次月考過後就是檢討考卷的日子,當天的回家功課總是特別少、書包特別輕,但孩子們的表情總是最沉重。
當助理老師的時候,我只要協助並確認孩子訂正答案就行,變成帶班老師之後,不只要檢討考卷,還要對孩子的成績「負責任」。我曾試著模仿班主任的語氣和神情,嚴肅的對孩子們說「你們看看,這題我有沒有教?為什麼你還是錯?」,有一種靈肉分離的感覺。
好不容易檢討完每張考卷,終於跟孩子們宣布:「好,完畢。今天沒有功課,那我們就來看書跟畫畫好了!」我放下心中的大石,孩子們卻瞪大了眼。
「還沒吧!」他們提醒我。
「還要做什麼嗎?」我問,「哪一張考卷沒有說到?」
「你還沒有打我們。」一個小女孩說,語氣很認命。
「蛤?」
「對,你還沒有打我們。」其他孩子附和。
「不用吧,為什麼要打?」我問。
「對齁,你沒有棍子。」孩子說。
「我去幫你借。」
然後,去借棍子的孩子從隔壁班回來,「隔壁老師問你要哪一種?是粗的、長的、椅子板還是要熱熔膠?」孩子像水果攤老闆一般對我細數各項選擇。
隔壁老師隔空大喊:「不用問了!我幫你們老師選一支好打的,你過來拿!」
孩子咚咚咚的跑向隔壁教室,又咚咚咚的跑回來,遞給我一根棍子,是椅子板。
「哪有人自己要被打的?」我看著棍子,再看看那些準備要挨打的孩子,發出乾乾的笑聲。我站在黑板前,想著:天哪!我的學生建議我打他們!我要打他們?怎麼辦?怎麼辦……
「嗯,一分打一下。」孩子彷彿看穿我在擔心,提供了建議。
「或是不到九十分打三下,不到八十分打五下……隨便你,都可以啦!」
「不及格打十下!」
「ㄚˇ 赫!某某死定了!要被打死了!」
孩子們開始七嘴八舌,對於犯錯挨打的遊戲規則很是熟悉。
「你不打我們,我們就完蛋了。」其中一個小男孩小聲說,邊轉頭看看站在不遠處的班主任。
「老師,拜託你打我們。」
我看著這些孩子,安靜了一會兒,下定決心,我打。
孩子的眼神很堅定,催促著我:你快點打。
於是我抓住孩子的手,用大姆指把孩子的手掌往下壓,撐出手掌上肉最多的部分。
於是每一下都同時敲在我自己的大拇指上。
後來班主任檢查考卷,看過一輪,跟孩子們說:「你們老師就是對你們太好,打太輕了。不過既然打過了,那我這次就不打,下次再考不好就是我來打。」
班主任離開,孩子們鬆了一口氣,悄悄靠近我身邊,問:「老師,你的手是不是很痛?」
是的,我打了小孩。
我原本以為孩子們要求挨打是在開玩笑,後來才發現他們是很認真的。對於「挨打」和「打人」的不合理,我們在這個環境裡始終找不到合理的答案,我只好跟小孩成為同盟,共同為了「在這個環境裡活下去」而努力。
這些孩子已經比誰都能感受上對下、強對弱的「權力關係」,如果班導師不打,就會是班主任來打,到時事情就嚴重了。
「就會很痛。」孩子說,而且「你會被罵。」孩子們很害怕挨打,也很擔心我挨罵,所以他們說「拜託你打我」。
當大人打了小孩,嘴上總說:我打你,是因為我對你有責任。是因為我愛你。我也不想打你啊,可是誰要你讓我失望呢。(……)彷彿我打你是你造成的,你讓我這樣對待你的,不是我願意的喔!
但,真的是這樣嗎?
我打了小孩,但我沒有比較開心;我為了減低打人的罪惡感,同時打了自己的大拇指,但我也沒有因此真的罪惡感比較少。而且我不認為:打了,他們就會了,就不再錯了!
身為大人,有時候也會忘記、會做錯,會想偷懶、會冤枉別人,有時候也會欺騙、會攻擊別人,會選擇先做重要的事、也會想放棄什麼……一定不只一次,我們賭咒自己下次不再犯的事,總有再犯的那一次。對吧?每個人眼中看見的「犯錯」與「一再犯錯」真的不只是大人、小孩的問題,這是人性的一部份,那我們怎麼能夠因為這個我當下看不順眼的錯,就攻擊對方呢?
大人跟小孩之間的差異是什麼?除了身體的大跟小,還有呢?想想身為大人或是同為大人的人類曾經對小孩表達過的什麼,可能是:
我年紀大,懂得多,學的多,經驗多,我是過來人,我當過小孩……所以我應該教你、我有資格管你……
或者:
我活了這麼久,懂得這麼多,學了這麼多,經歷過這麼多,我是過來人,我當過小孩……所以我怎會連這個孩子都搞不定!
又或者:
我這麼用心、這麼認真,這麼全心全意照顧你保護你……所以你應該要表現很好,因為你表現好,就是我表現好。
在擔任大人這段時間,我在自己身上放了多少對孩子的期待?在孩子做不到的時候,那個憤怒和責怪來自哪裡?是「我」吧!是身為「大人」的「我」吧!
身為大人的我不能否認,在大人、小孩的相對位置上,遇到狀況,最快能控制住場面的就是把「權力」端出來。這可以省掉多少溝通和商量的時間,不用動腦,只要用力,出手、怒吼,就可以。
寫到這裡,我想到《不會寫字的獅子》這個故事。不會寫字的獅子因為不會寫字,所以委託其他動物幫忙寫情書給心儀的母獅子,動物們不了解獅子的需求,照著自己的意思寫好了信,但獅子不滿意這些動物寫出來的情書內容,一一把牠們給吃了。因為牠是一隻獅子,獅子只要大吼大叫就可以;這些寫不出理想情書的倒楣動物們,就吃掉吧!更換下一個委託者即可。故事最後,母獅子看著這隻一路大吼大叫的不會寫字的獅子,牠因為寫不出信正在嚎啕大哭,母獅子說:「我來教你。」
這是一個有溫暖結局的故事(在犧牲了很多無辜的動物之後)。
當我們是小孩的時候,遇到的大部分大人是大吼大叫的獅子;牠沒有看見幫忙寫信的動物們的難處,牠吞了這些「犯錯」的動物,但牠的問題始終沒有被解決,直到遇見母獅子,母獅子說「我教你」,然後牠冷靜了、恍然大悟了,「對齁!」
從小到大,我們被教會了很多事,但是沒有人教我們處理情緒,也沒有人教我們如何當一個大人;我們很可能是看著這些大吼大叫的大人,然後把自己變成這樣的大人的。但是問題沒有解決。就像我打了小孩的那一天,即使我決定跟著小孩一起痛,但是問題沒有解決,因為我沒有勇氣去跟班主任說:「我不贊成打小孩,我相信我的學生做得到,我不認為打罵是好的對待方式,請你不要這樣對待他們。」我沒有自信,我很膽小,我不敢站出來保證:「我相信我的學生做得到。」然後我做了一個「看起來」跟孩子們站在一起的決定。
即使是現在,在同樣的情況下,我不一定拿的出勇氣。可是我知道,大人與小孩、老師和學生、父母和孩子……這之間的相對應,在關係裡、在權力上,一定有很多地方值得好好思考。
當我們用暴力對待孩子的時候,是不是真正惹怒我們的,是「自己」?
在打罵的教育方式下,孩子學到什麼?
我是先認識小孩,才開始學怎麼教小孩的;怎麼樣可以真的幫到孩子的忙,而且要讓我們在這個學習的過程裡都能好好的,是我覺得最重要的事。
當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挨打、挨罵、被不公平對待時,覺得丟臉、覺得不被信任、覺得被搪塞、覺得被壓迫的感覺,我還是會難受。但我後來的「學會」,從來不是因為挨打挨罵之後就茅塞頓開、醍醐灌頂,我從挨打挨罵裡最先學到的,是怎麼「逃過」和「躲藏」,像那些跟我說「拜託你打我們」的孩子一樣。
看看當年我的學生們,他們有多清楚教室裡的「權力關係」啊!
他們早早發現:當老師不處罰我們的時候,會有另一個更大的權力來對付我們,到時候我們會很慘,所以,好吧,我們要讓老師打我們。
當然可以笑笑稱讚孩子們聰明,但其實是難過的,我們不該再教出會矮化、奴化自己,用委曲求全來面對權力失衡的大人的孩子。
多年後的今天,在跟友人的聊天中,朋友提起:有個在家裡老挨打的孩子,在課堂上表現出超乎常態的貼心和正向反應時,老師可以明顯觀察與感受到孩子正在hold住自己瀕臨崩潰的情緒,提到某個話題時,孩子會啟動防衛措施──自動屏蔽那個他不想提及的部分。
與孩子發生衝突時,大人要先解決的其實是自己啊!
朋友的感想寫得很好,我無法表達的比她更好,所以徵得同意之後全文轉載如下:
我不認為是零體罰造成這些亂象,太多混亂的社會體制、冷漠的人們,是我們共同造成這樣的亂象發生。
所有怕惹麻煩而冷眼旁觀,不願意伸出援手的人;
每一個平常會打小孩,但是又不斷幫忙孩子收拾殘局的大人;
每一個別人家孩子死沒關係,我家孩子不要受傷的心態的人。
還有很多在這個社會上矛盾而衝突的狀況,會使得有越來越多自我傷害且傷害別人的人不斷出現。
我不認為處罰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在這篇文章裡,我彷彿看到一位漸漸失去教育熱忱與理念的老師,忙著應付評鑑、要求學生成績好,然後以為體罰能使一個孩子的人格被修正。
難受的是,讓這位老師有這樣的感嘆,是我們所有人一起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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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莫有一台噩夢偵測機,只要一到夜晚,就會「嗶嗶嗶嗶」響聲大作。(〈食夢貘阿莫的煩惱〉,2006,壓克力顏料)
當我們試圖用大人的「大」來控制孩子時,孩子的「小」就成了大人最容易使力的部分;孩子力氣小、年紀小、身材矮小,對應的是無力反抗、無法抗爭、無能辯解……,所以大人的「大」可以很輕易取勝孩子的「小」。
而這些確實都是大人圖省事的作為。
多年前打小孩的那一天,是我的教學歷程中的一次深深教訓,教訓了我自己,讓我常常在反省:面對跟孩子的衝突時,我要怎麼解除自己當下的困境(或窘境),才能成為那個可以跟孩子一起想辦法、一起面對問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