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都不覺得自己是哪國人。生於英治時期,青春期香港回歸,讀中史其實和世史沒兩樣,疏離感重。也許我不代表全部我年代的人,但我知道當中不少也跟我感覺差不多。
就算2014雨傘革命時,我都只想着帶孩子離開。香港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沒必要為暴政買單。反正去到哪兒都得納稅,為甚麼自己在有選擇的情況底下要受暴政氣而且還是自己買單?
2019年6月12日瞬間改變了想法。年輕人不再只和理非,七月一日一群人衝入立法會,其中一個港大高材生把口罩反下來,宣讀示威宣言,而且告訴所有香港人:「我們已經無路可退。」那一晚,我們都在金鐘,見着發同一個夢的年輕人。淚早已不在臉上流,血淌在心裏,除了不安,更大的是愧疚和自責。這班年輕人,沒收任何利益遊行,賣了命抗爭,斷送自己未來,我在他們的年紀時在做甚麼?他們這樣冒險,為的又是甚麼?沒有軍訓的鍛練,沒有精良的裝備,只靠一腔熱血,原來香港的年輕人看人做事都簡單直接。那個把自己零用錢買了口罩派給我十四五歲左右的中學生,着我好好用那薄薄的口罩遮着臉龐好等防盗攝錄別拍到臉,怕我被秋後算帳……回家後我望着十歲不到的女兒,我有了答案。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香港,本是香港人又愛又恨之地。我們喜歡香港的多快好省,也討厭香港的「求其」、「見錢開眼」、「功利」、「見高拜見低踩」。年輕人被譏為「廢青」,我們被譏為「廢中」,屯門娜娜的老伯粉絲更是「廢老」表表者柒出國際。香港實在有太多太多被我們自嘲到不能的人和事,而且引以為傲的日漸消退。
但那天那位女孩叫醒了我。她那無私天真撼動了冷漠的我。她的存在仿佛在告訴我靈魂「你是香港人啊!香港人應該齊上齊落,大家要好好保護同路人。」香港人,最叻做生意,為甚麼?講win win不是強項嗎?但那女孩子瘦瘦弱弱手無縛雞之力,那天漫遊在金鐘就是用自己僅餘的零用錢買下所有口罩派給不相識的所謂同路人?這是我認知的香港嗎?
原來所謂win win,是「和而不同,合而攻之」。女孩毋用問我政見,她只關心那一晚在場的每一個。回家久未能眠,見着那在最後一刻衝入立法會強行抬出義士們的學生和示威者,那一刻香港人的感召力可能是平生最高點。
我認我是務實派,甚或現實派,這也是理智上一直不太認同自己為香港人的身分的原因。但那女孩用行動告訴我,香港人的價值遠比賺錢高得多,也更多元化。當每一個人都說自己是地球公民時,這位女孩子的口罩驚醒夢中人:「做人要憑良心,要保護身邊不認識的人。」這孩子在香港土生土長,她冒着生命和入獄的危險和現場每一位不相識的拼命保護同路人。這是我認識的香港嗎?香港人不是窮得只剩下錢嗎?我們不都是陳健波之流嗎?那一刻我為自己的無知而慚愧不已。
原來香港即使迫逼得這群年輕人透不過氣來,他們還是以德報怨。當上一代予取予攜「揾夠」或移民或轉工或遷走時,他們選擇以自己的未來去救這條沉船,而且不放棄船上每一位。人性的光輝打動了我,因為我從來沒想過禮義廉恥會在香港金鐘這現實之地被我碰上。之後更多個晚上,香港抗爭者用肉身保護同路人,活現手望相助之道。面對暴政,香港人原來比世界想像中強大得多。
一年前,和別人談雨傘,我仍然認為和理非是死因,但作為廢中的我當然堅決反暴力。「因為香港沒人真心情願為港捐軀,」我的論點是:「香港人沒愛國教育,在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只會用借來的錢翻錢,賺夠便走。我們不像日本人有神風敢死隊;也不像韓國農民或西藏高僧會自焚;可能我們最終只能像新疆或猶太人般被温水煮蛙殺死。留下的人都是弱者或幸運苟延殘喘之流,離開的只因為無奈或擁有外闖的條件。」
那一晚的金鐘,切底顛覆了我這觀點。這班中學、大學生,他們都是社會精英,或將是精英,但他們沒有忘記初心。他們做盡成年人眼中的「不應該」、「不服輸」、「徒勞無功」、「不切實際」的事,來告訴全世界他們愛香港這片土地。記者問他們怕嗎?「怕!」每一位都這麼說。「怕被打,怕被捕,怕斷送前途沒有將來。」那為甚麼還在這裏不回家?「我更怕睡醒後明天見不到義士們。大家是兄弟,齊上齊落。」為甚麼香港下一代會這麼笨?留得青山在啊!我相信和我想法一樣的廢中廢老大有人在。可惜,這班年輕人太有愛太重義,他們愛的是香港,也許手法不同(兄弟爬山各有各做),但都和而不同。不能放棄任何一個不止是想法更是行動,這不僅是做人應有的情操,更是做人的基本。孩子們告訴我有難時會怕,但別丟下同行人逃跑。之後更多天,沙田、元朗、尖沙嘴,香港人告訴全世界何謂真心愛港愛人,我發覺無論香港人怎移民怎留學,我們都是獨特的一群,因為我們的下一代太「憨居」,活現了「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原來真的會「起來冒着敵人的炮火」。
我認我從前否認自己是香港人,因為我覺得香港人這三個字沒光環太犬儒。可能你們每一個會指責我「恥與為伍」,但我仍然要告訴大家,我是「香港人」,即使我很怕,很怕,不敢上前衝,只敢在後撐,甚至更多時候是鍵盤戰士,但我期望「廢青」仍然接受我這「廢中」和他們「同行」,而且不要和我「割𥱊」。從2019年6月起,我經歷了自出生以來最深刻感受的「香港人」title,這已in the blood抹不去。
香港人,路很難行,但我們都有彼此。革命不會一次成功,但成功,只要一次,革命就會易名「起義」。
香港,自古以來不就是革命之地嗎?那時候,中共只是宇宙間一粒微塵,而大清,還算船堅炮利。
沒有暴動,只有暴政。
這是金鐘的公民課教懂我的。謝謝你,那一晚我遇上的派口罩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