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往常一樣,先用湯匙舀一點湯,嚐嚐湯頭。
那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剛端上來時明明那麼香,此時卻沒有什麼味道,我覺得疑惑,接下來伸筷捲起麵條,沾裹著湯汁,光亮水滑,還沒有送進口中便掉回碗裡。這才終於明白,我全身的細胞都在抗拒,那一碗麵。
放下筷子,我轉頭看著牆上的菜單,想想還可以點什麼,陽春麵、餛飩麵、炸醬麵、榨菜肉絲麵 ….. 菜單上的字跡漸漸模糊散去,彷若大雨沖刷出一幅墨色山水。
我曾經是喜歡牛肉麵的。
小時候雖然家中經濟小康,在吃食上仍是簡省,若是在餐館點了蛋炒飯,基於飯菜通通炒在一起的概念,多半不會再點其他小菜,吃麵的話也總是點牛肉湯麵,單單好那一口油辣醬香足矣。以至於,大學時在校園外一間老兵伯伯開的外省麵店,吃到帶著幾塊牛肉的牛肉湯麵,不禁大喜。這家麵店主要賣牛肉麵和牛肉湯麵, 料多湯濃辣香味足,差別僅在於牛肉給的多少,所以第一次去,識途老馬總會提醒,點湯麵就好了。老兵伯伯見是男學生,一杓子還多舀幾塊肉到湯麵裡。
我也喜歡在牛肉麵裡加酸菜,很多很多酸菜,因為酸菜通常一盆放在桌上隨個人喜好添加,下手就重了些,浸在牛肉湯汁裡,與麵條纏在一起,送入口中,於是嘴裡有麵的軟Q彈性,也有酸菜卡滋卡滋的清脆感。
那一天,下班的時候遲了,便在辦公室附近解決晚餐,點了一碗店裡的招牌紅燒牛肉麵,用的是台灣本土黃牛肉。才吃了幾口,手機響起,表弟在另一頭跟我說姥姥今天做心導管手術的事,手術沒有問題,但是胃部潰瘍,又因為使用抗凝血劑造成體內大出血。我拿起包包付了錢,招了一輛計程車直奔機場,搭上當晚最後一班飛機。
幾天前才回高雄看姥姥,因為沒事先通知,姥姥看到我好開心,做了一桌菜,有我愛吃的魚。吃到一半,姥姥忽然站起身,對我說:「妳錢夠不夠用啊?」大家愣了一下,都笑了。我湊在她耳邊回答:「姥姥,我現在上班了,有賺錢啦!妳不要擔心。」姥姥看了看我,這才點點頭,坐下來繼續吃飯。當時我想著,老人家就是擔心錢。更早幾年我準備出國念書,姥姥拉著我說:「妳去美國好好兒念書,將來賺大錢了,回來給姥姥兒數美金!」 她做了一個數鈔票的動作,呵呵笑個不停。
我沒有賺美金回來,只有送過她一瓶歐蕾乳液。
抵達小港機場時夜深,天色暗沉無光,計程車運將見我的目的地是榮總,倒也沒有多話。
醫院的走廊已經暗了,只有加護病房前還有燈光,表弟看到我趕來,問:「姊,妳晚飯吃過沒?」我才想起來,剛剛那一碗牛肉麵還冒著熱氣,此時卻恍如隔世。
凌晨的時候,姥姥走了。
身為外省第三代,過年時回爺爺奶奶、姥姥老爺的家,算是形式上的返鄉,滿滿一桌子年菜在小孩子來說,是難得不受約束可以大快朵頤的時刻,在老人家眼裡,卻彷彿沒有著落的鄉愁,無人聞問。台南的爺爺奶奶過世之後,返鄉的路線就變成台北高雄的單點來回。姥姥家鄉務農,其實是不吃牛肉的,但是過年總會用滷包滷一鍋牛腱子應景,另外起一鍋用醬油、八角、老薑、蔥段滷些海帶豆干滷蛋麵筋,我特別喜歡滷得軟爛的海帶,不用怎麼咀嚼就滿口鹹香。
過年的廚房裡沒有姥姥圍著圍裙炒菜的背影,圍爐的喧鬧歸於平淡,返鄉的那一味再不可得。
自此之後,偶有朋友邀約一起去吃網路評價不錯或是得過什麼獎的牛肉麵,我總要裝作不經意地問一下,店裡是否提供其他的麵食。曾經試過點一碗牛肉麵,卻怎麼都難以下嚥,我的味覺再也無法分辨,那一碗濃郁泛著油光、點綴著翠綠蔥花的紅燒牛肉麵,湯底究竟是加了五香或豆瓣辣醬熬煮,還是一汪不會乾涸的死鹹淚水。
姥姥,我現在賺很多錢,幾百塊的牛肉麵也吃得起,卻再也吃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