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們喜歡《寄生上流》這部電影,那麼在看到卡夫卡的《蛻變》時,人們或許會驚訝地發現外表大相徑庭的兩者,竟可以有類似的共鳴。
卡夫卡的《蛻變》(又譯:《變形記》)發表於1915年。是卡夫卡少數當中比較好讀、篇幅也較短的小說。雖然是距今一百年前的小說了,但從那時一直到現在,卡夫卡這篇小說的價值仍然未減,值得後世一讀再讀。甚至我們可以說,《蛻變》中,「蟲」就是人的隱喻,隨著時代的「進步」、「發展」,已慢慢變得越來越不像一個文學中的隱喻。而是就像2019《寄生上流》影片裡的主角們一樣,成為人們心中真實無比的痛苦感受。
《蛻變》小說本身的情節很簡單,相信有聽過的人絕不陌生。他講述的是一個旅行推銷員 — — 葛雷高爾某天一早起來,發現自己變成一隻「蟲」的故事。
這個「蟲」卡夫卡從來沒有清楚說過到底是什麼品種的蟲,彷彿這隻蟲實際的樣子到底是怎樣,並不重要。因為,當這本書當初要交付印刷時,他本人甚至還特別叮囑出版社,千萬不要在封面上真的印出、設計任何蟲的樣貌。他只在書的開頭說:「一天早晨,葛雷高爾.薩姆沙從焦躁不安的夢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大地嚇人的蟲。」
如果說有天早上你真的發現你變成了一隻蟲,你會馬上做什麼事?通常……是馬上求救吧!?然而,葛雷高爾並不是,他第一個想到的竟是要趕快下床趕火車,因為他發現自己已經遲到了,現在是六點多,而原本應該搭的是五點的車。他應該現在去趕七點的火車。於是他開始思考自己要如何挪動這樣的身子去開門,因為他很難翻身。翻身下床後還要控制還很陌生、不停亂踢的細腿。而身子是那麼寬又那麼重,讓他行動起來窒礙難行。此外,讓他比較困擾的是,他該如何打開房門,以及向家人、公司解釋自己的狀況只是一時的問題,雖然工作時也許會有一些阻礙,但相信只要他勤奮、努力一點時間,就可以捱過去。
儘管小說中,葛雷高爾的確有「蟲」的一些外貌,但與其說葛雷高爾變成蟲,不如說「蟲」其實比較像是一個葛雷高爾一直想要隱瞞、假裝不存在、壓抑的內心事物、狀態,卻在那天因為一個「焦躁不安的夢」而全面爆發、難以掩飾。因為如果說真的是變成一隻蟲,這樣的反應一點都不正常。若換別的方式去理解「蟲」的寓意,還比較能解釋葛雷高爾的行為和卡夫卡對出版社的要求。
回過頭來看《寄生上流》,會發現葛雷高爾這種難以言喻的狀態,洽洽就是影片中主角們感受到的矛盾。且透過影像和演員的演出,變得更為直接。他們活在一個焦躁不安的夢裡。夢很祥和,裡面充滿他們全家翻身成功,成為有錢而體面的階級的形象。但這個夢的背後卻是平常一直壓抑的焦躁不安。因為現實中他們就像蟑螂、蟲一樣,必須在他們之間的關係被寄生的上流家庭發現前趕快躲起來,或是扮演好假裝的身份。
「蟲」在《寄生上流》裡,就像《蛻變》一樣,不只是個比喻,更是直指一個必須平常一直壓抑、隱藏、不能被揭穿才方能存活的心理現實。代表一種被他人嫌棄、鄙視、無法同理的傷口。
「蟲」的心理現實,是怎麼產生的?恐怕這又得回到「焦躁不安的夢」來討論了。
你會發現,兩部作品中主角的夢是類似的。《寄生上流》裡主角一家是想要活的體面、脫離貧窮。而《蛻變》裡的葛雷高爾,則是想要好好當個孝子,賺錢養家,緩解父親失業的債務,並讓家人讚賞自己,能夠以他為傲,並想幫助妹妹上音樂學院的願望。換言之,兩者的起點都是建立在想要脫離貧窮的現狀上,並證明自己尊嚴。不同的地方在於葛雷高爾用的方式並不違法,甚至是很循規蹈矩的。
「蟲」的產生建立在現實和夢想之間的差距上,當《蛻變》中的葛雷高爾費盡力氣站起,用牙齒轉動把鎖打開房門時,他看見對面牆上當兵時的自己「穿著少尉軍服,一手按著佩劍,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姿態與制服都讓人萌生敬意。」
葛雷高爾描述自己所看見的肖像,就像《寄生上流》裡主角們對未來不切實際的幻想一樣,充滿了一種幻覺和臆想。在這種描寫裡,一種反差被驚詫甚至恐懼地呈現出來:和你的夢想相比,你其實不過只是一隻蟲。相較你平日所熱衷、渴望扮演的角色和假裝的表象,真實的你不過是一隻卑賤需要寄生別人、隱藏自己真面目的蟲子。
葛雷高爾的房間,《寄生上流》裡的地下室,我們都可以看作是主角群難以公開、無法袒露的內心空間,「蟲」就住在這裡面,並渴望能夠繼續住在他寄生的家庭。雖然《寄生上流》中地下室的存在一直只有主角群知道,並沒有讓裡面被寄生的有錢夫婦得知,但《蛻變》中的葛雷高爾,則是選擇勇敢地打開自己的房間,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夠看清當時需要支持的自己。
這兒,我們又看到「夢」了。而且似乎每次的惡事發生,都跟隨在一場夢的甦醒……儘管葛雷高爾過去賺了許多錢,幫助家裡度過許多難關,但當他內心的「蟲」勇敢地自房間走出、暴露的時候,他才發現 — — 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他的家人根本不在乎自己花了多少的心力才走出那個房間,他們的注意完全集中在自己異樣、早已變形的外表。母親跌坐在地板上,父親「輕握雙拳,惡狠狠的樣子……一副要把葛雷高爾打回房間裡去……」
從此,他幾乎不敢再離開他的房間了,如果有,也只能像《寄生上流》中躲在豪宅底下的人們一樣,偷偷趁別人沒注意的時候,出來找東西吃或偷窺家人的瑣事。此外,他都只能窩在某面牆旁偷聽家人的說話聲。他的父母越來越難把它當作他們的兒子來對待了,除了因為外表的緣故,也因為他無法工作所造成的災難。害得以前一直倚靠他為經濟來源的全家人都不得不出去打工、做活。彷彿對他們而言,兒子無法工作、只能縮在家中的寄生行為比他外貌發生的可怕變化還來得可恥和無法接受。儘管還有一個妹妹願意照顧自己,但隨著妹妹的工作越來越累,妹妹漸漸也無法忍受哥哥的存在,加上葛雷高爾不小心讓後來住進來的房客(為了多賺一點錢,家人決定出租幾個房間)看到自己可怕的外表,影響了租房的生意,讓全家人更生氣,父親甚至抓起幾顆蘋果,狠狠地砸向葛雷高爾。擔起家業的妹妹也陷入絕望:
這句話的痛苦程度,讓原本只是想幫助家人、證明自己還是有用、想聽妹妹好久未響的琴聲的葛雷高爾,在聽到這句話時就像是被放上壓跨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使他徹底地理解到自己已經不再有什麼家人了……他從此只是一隻孤單的蟲,萎縮在備受經濟壓迫的家庭裡苟延殘喘。最後,在幾乎所有傢俱都被清空的蒼涼的房間裡,葛雷高爾嚥下他的最後一口氣。
葛雷高爾在痛苦的寂靜與舒緩中死去,這或許也可以稱為一種蛻變吧?相較《寄生上流》,還算是一個雖然哀傷但似乎仍有救贖感的結局。
如果《蛻變》講述的是經濟壓迫所帶來的家庭破碎,並傳達一個無法工作的人,在家中就像是一隻乾癟的蟲的寓意。那麼,《寄生上流》所要講述的將是一個更大也更細緻、有禮的社會分裂。《蛻變》裡微弱的救贖感徹底消失,只有無盡的輪迴和殘酷不停轉徊人們想向上攀升的衝動和幻想裡,在這之中透露一種終生為蟲的絕望。
比起《蛻變》,《寄生上流》中的「蟲」的意象,是更抽象,也更幽微、細膩的。因為奉俊昊並沒有像卡夫卡一樣,會在人身上描寫一些蟲的形象,而是直接透過人際間幽微的互動細節,讓我們慢慢體會隱藏、寓居、誕生在人形之中的「蟲」,以及牠們的特徵。
「氣味」大概是這部電影運用地最精彩的隱喻。他讓金家的人意識到,即便他們打扮地再怎麼光鮮亮麗、偽裝多少看似亮眼的履歷、在多麽上流的階級裡工作,並看起來和上流階層的人士有不錯、親密的互動。他們仍然永遠無法和諧地融入上流階級的生活,而是總會有某些地方被他們挑剔,且無法粉飾。除此之外,即便變有錢了,他們發現他們並沒有因此獲得如同上流階級人們的尊重,而是被視為用錢能盡情使喚的比較高級一點的工具。
「不能越線」是朴社長一直強調的原則,蟲就應該待在他該待的地方,只有在不被人發現時,才可能出來越軌。然而,金家的人之所以會想往上攀爬、會想越軌,正是希望他們有天能夠不再是一直躲在陰暗地下中的蟲子,而能夠正大光明地活在鮮亮的地表。希望他們貧窮階級的人也能夠活地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但社會、階級的制度使貧窮產生了一股無法消散的「氣味」,彷彿蟲子天生下來的本性一樣,無法跨越和偽裝。因此當他們發現自己透過偽裝、欺騙手段得來的一切,終究是上流階級的幻覺時,他們很不情願地陷入更深層的痛苦與壓抑,原來自己始終都是寄生在巨大城市、社會中一隻隻焦躁不安的蟲子,想辦法生存,活地更好、更悠閒、美滿,卻只是不停陷入被否定、打壓的境地,就像葛雷高爾試圖挽回自己與家人關係的各種嘗試一樣,只是越來越無力、悲痛和絕望。並在最終導致幻滅。
葛雷高爾最後的死去,雖然看起來有點祥和,但或許只不過是一種幻滅的認知失調。他死前愛著自己的家人,死後,家人非但沒有哀傷,還鬆了一大口氣,決定一起請假出去遊玩,對未來恢復樂觀的心情。由此來看,葛雷高爾的幻滅即便稱得上是一種蛻變,大概也只能是一種悲劇式的蛻變,暗示說:其實,根本不存在真正的蛻變,那種心中的傷口,想要同樣被當作同樣平等的人來待遇的渴望,在越來越壓榨、剝削的社會裡,越來越不可能實現。成為《寄生上流》中失落的主角們,終生流落成寂寥、乾癟的「蟲」,不停從多少個「焦躁不安的夢」裡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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