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說澳門

2019/12/16閱讀時間約 3 分鐘
文/凌谷
閑,是從漫長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跟一切緊密相連,卻又像風一樣,只帶走一陣花香。
本文登載於《祥和之城》
澳門的妙,妙在閑。
第一次嗅到這種獨特的氣息,是年少放學回家的路上,沿瘋堂圍石階拾級而上,熱帶灌木和攀藤彷彿已跟“唐樓”融為一體,輕風像湖波在大炮台和東望洋山之間蕩漾,浸潤著樓上的吵鬧聲和遠處的車聲,繁忙和寧靜在此相遇,在此和解,匯成和諧的交響,像水蒸氣在空中凝結,像峭壁滲出清泉,“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後來才知道,這就是閑。
凌谷攝影作品
十年後,我住進了瘋堂圍。在望德堂的鐘聲和小鳥的啁啾聲中醒來,半夢半醒之際,那份深入骨髓的閑和,一種樂在其中又不陷其中的超逸,融進一切又從一切中抽離出來的自在,像一顆無始以來埋在虛空的炸彈忽然被引爆,暖意在每一根微細血管向無限的感知末梢探尋和擴展。
對我而言,閑是一種內在感受,是對妄想的淡漠,一種能燃點生命熱情的淡漠。
但我從未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有著特殊氣質的城市,直到一位詩友從美國來……我站在階前等候,他從西墳馬路沿漸降的小路走來,陽光灑在粉綠色的墳場教堂上,落在碎石路面,淌出一條黃澄澄的光河,滿面絡腮鬍的他,笑起來像一面久歷風雨卻依然飽滿柔韌的帆布,在鱗鱗波光中緩緩駛來……連招呼都沒打完,他就興奮的把兩本W.S.默溫詩集遞給我,說是從二手書店淘來的,希望看到我的翻譯。
許多年後,在里斯本看到幾乎一模一樣的碎石街,才知道這種小路閑愁是那麼歷史悠久。
在舊城逛了幾天後,他說,澳門的空氣裡流溢著一種奇特的閑逸,而詩歌本來就是從閑逸中誕生的……我當時想,應該只有心無牽掛的人會感到這種“閑”吧!
自此,我漸漸喜歡以一種“外人”的眼光觀看這個熟悉的城市,借用流浪詩人的觸角,從忙碌的澳門人身上發現那份有著傳承的閑逸。斑駁的舊牆,曲折的巷弄,如幻的光影,如畫的青苔,一度成為我的夢工場,喜歡背著相機遊走其間,彷彿行走在歷史和現實的碼頭,可以透過落霞孤鶩,描繪永恆的彼岸。
凌谷攝影作品
有一次,路過一家木器店,聞到一股黑檀特有的酸澀味,老闆叼根煙,手拿一張細砂紙,有節奏地打磨著一張黑木床,動作緊湊卻閑適自在,沒咬煙的那邊嘴角裂成羅漢式笑容,彷彿在跟木頭細說塵世的顛倒。飄滿木塵的空氣中,混有幽淡久遠的海洋氣息,想是海水倒灌的遺漬。朋友常說,颱風一來,太平洋就恢復這裡的明朝海域。
我才意識到,自己生活在一個屬於海洋的城市。她的故事始於大航海時代,而這裡的人依然在其餘波中飄泊,與風雨和狂濤搏鬥的同時,卻表現出一種超逸的閑情。
凌谷攝影作品
澳門的“閑”並非懶散,而是《周易》裡“閑有家”的門閂,是一種基於充分防禦而形成的好整以閑。也許是因為地方小,人們更注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在意彼此的自由,絕不輕越雷池。遊客可能會發現這裡的店家並不熱情,很少hard sell,這也是一種閑。
去年底,詩友離世。三個月後,默溫也走了。自此,每次路過瘋堂圍,我都為之驚訝,再也不會有人給我帶來美國的詩集,也不會有人跟我一起推敲默溫每個斷句背後的深情。
玉繩低轉,流年暗中偷換。我被調到舊區上班,經常透過窗戶看到粉藍圍牆內精緻整潔的墓地──原來這是一個生與死緊密貼近的城市。在生死面前,閑是再自然不過的心態。
閑,是從漫長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跟一切緊密相連,卻又像風一樣,只帶走一陣花香。
本文登載於《祥和之城》
2019年12月初版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有一種永恆
有一種永恆
飲食哲學到生活感悟、藝術評論、各地遊記。 出版詩集《無邊集》、 散文《從愛到虛無》,譯有《世界和平飲食》中簡版。個人網站 https://artmusinglinggu.wixsite.com/poems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