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島》:網路時代的新秩序與喪鐘|書籍分享

2020/04/03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作者胡晴舫將書取名《群島》,靈感來自英國詩人John Donne的詩句 “No man is an island.”
榮獲2020臺北國際書展小說首獎的胡晴舫《群島》,圍繞兩大主旨:網路與世代,以不同年代出生的角色,描寫其面對網路時代中產生的新秩序,所抱持的相異價值觀。同時,本書也暗示看似自由、開放、進步的網路,或許將引領眾人回到封閉,甚至暴力的封建生活方式。
本文涉及少部分小說情節,但本書精彩之處並不在情節,而是對角色的刻畫,以及對網路社會一針見血的剖析,因此沒讀過書的人或許還是可以斟酌參閱。以下引號長句皆引用自《群島》。

網路凸顯世代差異

不同世代或個體間的差異,都因網路而無所遁形,使原本隱而不顯、沒有戳破的衝突,變得迫在眉睫。書中,李憲宏代表上個世代的人生勝利組,至今掌握社會上多數資源:權力、地位、財富、名聲。另一側是過去因資訊落差與話語權的不對等,而沈默無聲的人(特別是相對剝奪感嚴重的年輕世代),都因網路迅快便利的傳播,開始怒吼起來。
記得無條件支持徐熙娣賣豪宅換口罩挽救他們的祖國同胞!的活動嗎?3.3萬人參加,13萬人有興趣,完全是李憲宏的翻版。你說,網路總是萬人響應無人到場,但318社運、阿拉伯之春都是從網路走上街頭的實例。
網路提供匿名性與毋需直接面對面的距離,使人們如書中描述,人獨自行走時,只求低調靠邊走,願意讓路給老人或嬰兒車,若是一群人,就一整排宛如軍隊橫在街上,容不下任何異議。是以「『群眾』也是權力的一種」,網路賦予沒有資源的人們攻擊或閃躲霸權壓迫的機會,創造過去不曾有過的全新秩序。
世代成了辨別霸權的方法。在前後不超過十年成長的人,擁有相仿的生活經驗,被各種學說主義、市場學歸類為X、Y、Z世代,宣稱這些人擁有相同的特質,像紅酒一樣,在哪一年哪一座莊園出產,就決定了其風味與品質。李憲宏與戰斧(代表著年輕人)的衝突,便是跟上臺灣經濟快速起飛而一起衝上天的成功中年人士,與現在做牛做馬仍月領30K的年輕窮忙族。「世代是新的階級觀念。」
衝突不僅在不同世代間,同世代的個體也因為網路快速傳遞資訊的功能,被貼上各式各樣的標籤:臺獨、魯蛇、反核、左統、反同、廢死、文青⋯⋯。這些標籤看似凸顯個體某部分的獨特,實際上卻武斷地畫界圈地,迅速建立了「我們這類人」的認同,與對「我們之外的人」的敵意。
被各式各樣的標籤劃分的「我們」與「他們」

「什麼都發生在網路上了」

網路變成現在的人認識世界的方式。數位原民遇到任何疑難雜症,第一個想到的大概就是Google。以前的人透過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文學家,去一點一點探索想像中宏大廣袤、神秘抽象的世界,現在的人透過網路認識世界,於焉「世界從一個偉大的概念,掉落成一顆橘子」,亦即一種具體、唾手可得、能被理解、能立即被消化的東西。網路永遠有答案,「什麼都發生在網路上了」。
面對初相逢的人,我們會先在FB或IG鍵入姓名,看看他的大頭貼、動態貼了什麼、發了什麼樣的文、擁有哪些共同朋友。網路不只減少了知識或資訊落差,更改變人與人的相處模式。
林莉蓮這個角色體現了這種社會和人際互動關係。她悉心經營社群網站,時不時自拍穿搭,清晨向晚拍下住處窗外的照片一上載,立即引來眾多留言,簡而言之,是一位網美。她告訴敘事者「我」,你沒有權力轉述我的故事,任何想要認識我的人,就從我的動態、照片、文字第一手瞭解我。透過社群網站,我們以為自己正在完整地瞭解一個人,也許帳號擁有者也期待用限時動態、每日自拍來詮釋自己。
然而,作者立刻打破第四面牆,安排林莉蓮向敘事者說不,停止閱讀她的簡訊,也推翻了期待以社群網站完整地自我介紹的矛盾思維。
實情是,她選擇她想公開的交友,她傳達她想透露的情緒。你原先以為的客觀真實,實際上只是這個帳號擁有者片面展現的世界觀。除了與李憲宏的關係,她還有更多思想、私慾、情愛不為人知。與其說社群網站是認識人的媒介,更像是許多自願進入聚光燈下的孔雀們,輪流展演美麗鮮豔的羽毛。

「做自己」的偉大美好

從林莉蓮的角度來看,她也是這個漫漫無邊的網路使用者之一。就和其他人一樣,她從每日使用網路的經驗,建構她的世界,認識這顆橘子。她藉由無邊無際、海量的資訊,望見一個尚不屬於自己,卻似乎有可能成就的美好,便討厭這個困居在城市邊緣,既小又窄的頂樓加蓋的自己。
她說不清經常掛在嘴邊的「世界」的意思,頂多只能說出那是一種「做自己」的自由。最後,她去上海工作。到頭來,那個心心念念的「世界」似乎只是春夢一場,被意淫褻玩後,還是選擇到彼時參與的318運動所反抗的中國工作,並持續透過社群網站塑造一個仍在英倫生活的樣貌。
不置可否,這或許正是她所冀望的「世界」。在虛擬世界上創造一個超越時間空間的同溫層,再捏塑一個「自己」,生活得多采多姿、容光煥發、機智聰明、遍覽全球。人人稱羨的目光,越發使她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這件事本身並無對錯,更像是人性裡一種想掌控世界的慾望

自我選擇拼裝出來的現實

敘事者「我」,則是這個看似透明的網路世界的背面。表面上他幾乎不存在,只是「李憲宏的阿榮」,然而卻是「風光成功的李憲宏」這個形象的重要推手。外界知道他辦事牢靠、性格穩重,卻對他本人一無所知。「我擁有一個祕密。這個祕密使我自由。⋯⋯我愛我的祕密,因為祕密定義了我,使我自覺我是我,跟其他人不同。」他是對林莉蓮或其他社群網站使用者的一種反諷:當人們以為發地球公開文能協助他人理解自身,實際上真正能定義他們的,是那些沒有被放上網路的祕密。
王世傑也類似這樣的存在。眾人口耳相傳他遊歷四海的經歷,塑造了一個他們心之所向,卻因為房貸車貸家庭等世俗瑣事耽擱,而無法完成的美夢。但他心知肚明,那些四海為家的生活並不那麼美好,眾人只是投射自身慾望在他身上,習慣撇眼不看處處皆有的破敗。相對於林莉蓮的抽象「世界」,王世傑具體而親身相處過的「人」,才是他真正關心的。
也許王世傑代表的是,所有意欲透過網路認識他人或世界的人,都將陷入更大的誤解與錯亂。「我們活在自我選擇之後拼裝出來的現實裡。」人們以為網路能突破時空藩籬,拓展視域,實際卻因為大數據與同溫層效應,或刻意選擇建構、固執己見,而形成更狹隘的觀點。

網路群眾殺死真相

表面上,人們似乎還是能在無限個網路平行時空相安無事,但處在同個社會,終究會有相遇衝突的時刻,網路群眾此時就成了淹沒一切的洪水,成為肅清異類的威權。嗜血的獵巫行動開始。
作者在結尾高潮安排的死亡,正是網路群眾親手殺死了「真相」。以網路為媒介傳播的文字、相片、直播,並沒有成為事實的佐證,反而因為人人都能立即發表各式各樣各種言論,加劇了撲朔迷離,也激起不講理智的暴力獸性。火堆已經點燃,群情憤慨,勢必有人要被架上去活活燒死。你問是誰?當然就是試圖阻撓大搖大擺,橫在街上的「網路群眾」的任何人。
到後來,真相根本不再重要,甚至會有人開始問你,真相究竟是什麼?大概是在這樣的背景時空,「後真相」一詞應運而生。真理不會越辯越明,因為「事實已經變成了一份主觀的感覺,真相變得模稜兩可⋯⋯因為人們選擇相信」。

他人之死只是一場虛擬實境秀

虛擬世界走出數位,導致真實事件發生,但對於網上隔岸觀火的群眾,這起死亡或許只是一場虛擬實境秀,一次湊熱鬧的直播,一個茶餘飯後拿出來勸世的寓言,一部超能力好人殺死惡人的英雄電影。
人是善變且健忘的。人民向政客問責,明天執行死刑就轉移焦點。手搖杯店向你反對的政權低頭,日子久了你依舊被低價行銷吸引。在這個網路時代,政客若不失言,豈能吸引點閱?
反觀,苦幹踏實,代表「真實」的人,例如王艾菲,敘事就斷在「她擺了一個募款攤子,幫助逃跑移工的基金,門可羅雀,沒募到什麼錢」。她不再出現於故事意味著,在網路上,一旦沒有獲得任何焦點或注目,就等同消失,甚至可能沒有存在過。
換言之,這起直播畫面裡發生的死亡,群眾將在隔天忘得一乾二凈。世事如常運轉,網路上會繼續討論下個話題。

當我們在網路上談論事件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群島》全書近三百頁,一氣呵成,沒有任何章節區分,一開頭便指出,敘事者「我」只是作者啟動的帳號,儼然暗示透過網路傳播的故事,隨時可以展開,也可以隨手闔上。
它以Facebook為主,描摹社群網站的境況,並不會因為時下年輕人已經轉移至Instagram、抖音或更多為了不同需求而誕生的社群軟體,而不合時宜。相反地,作者胡晴舫精準捕捉到的社會動態與人心,至今依然日日上演,尤有甚者。人們持續用細心揀選的精緻華美相片,錄攝可愛唯美的極短片,在虛擬世界拼裝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
記得肉圓沒加辣家暴事件,導致後續的「鄉民正義」嗎?網路群眾的獵巫,透過留言、影片、私訊、肉搜,甚至出面堵人的方式,繼續虎視眈眈搜尋下一個受害者,喪鐘隨時可能在下個話題裡敲響。
近期的話題除了疫情之外,還有死刑執行、隨機殺人案、作家駱以軍的創作倫理、單口喜劇演員博恩的「性侵」段子⋯⋯當我們在網路上討論這些事情時,真的有觸及事件的本質嗎?抑或是只是另一隻孔雀開屏?尋求同溫層的安撫?找個目標發洩生活的不順遂?
事件本身重要嗎?經過是什麼?你的臉友支持你嗎?追蹤你的人有按讚嗎?唯一能確定的,大概是未來任何一種超強病毒的傳播速率,都比不上網路。
黃琪樺
黃琪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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