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者:Albert Camus
譯者: 劉森堯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21/03/10
許多城市在這裡誕生、興旺,然後又消失,許多人聚集到這裡來,互愛又互相廝殺,然後死去。在這沙漠裡,不管是誰,包括他和他的客人,都不算什麼,然而,達呂心裡很清楚,他們卻又離不開這裡,只要一離開這裡,就沒辦法真正活下去了。
口罩與隔板將我隔絕成孤身,讀著卡繆,我靜靜地在文字中守候著、想像著。我想薛西弗斯應該是快樂的,即便他面對著宿命的大石,而且昨晚顯然跳舞跳到鏘掉了,現在有氣無力寸步難行,但有其他的薛西弗斯會對他伸出友愛的援手。反抗者或許是沈默的,但在壓迫與失望中,他們並未喪失團結和互助,一直帶著對人類最基本的關愛。
在荒謬與反抗,孤獨與團結,誤會與愛之間,在生存或死亡的年代裡,卡繆積極地思索聯結和出口,他還來不及給與我們他的最終想法--那本關於「愛」的著作,但他留下了《放逐與王國》,六篇短篇小說,各種各樣的形象,在卡繆的作品集中散發靜謐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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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貞的女人〉以和丈夫長途旅行到南方做生意的賈琳娜為主角,她在旅途中感到寂寞和疏離,感覺到自己和丈夫之間彼此需要卻難以溝通的處境。她在獨自瞭望廣闊的沙漠和天空時體會到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感受到一種自由、卻永遠不屬於自己的王國。她回到丈夫身邊時淚流滿面。選擇繼續放逐,但心中永遠存在一個王國,這種二元性讓人印象深刻。
〈叛教者或精神錯亂的人〉是關於一位熱情的傳教士到異地傳教,卻被囚禁虐待、割去舌頭,最後陷入瘋狂的故事。這是六篇小說中唯一的第一人稱敘事,類似《地下室手記》的風格,而敘事者竟是一位已經失去舌頭的人。他喪失與人溝通的能力,陷入絕對的封閉與孤獨中,被暴力和征服所吞噬。他幻想著一旦自己成為惡的一部分,就不再是奴隸了,然而與惡共舞並未改變他身為奴隸的狀態。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信仰或失去信仰,在暴力王國裡誰不是奴隸呢?
〈沈默的人們〉描寫罷工失敗的四十歲工人伊爾瓦回去工廠上班的第一天。工人們生著悶氣、帶著敵意,但又不得不回來工作,因此以沈默作為反抗。工廠繼續營運,機器發出響聲,工人卻以靜默回應老闆,形成小說中的鮮明對比。儘管工人帶著怒氣和不解,但彼此間的友愛和互助卻溢於言表,甚至展現出對老闆生病的女兒的關心。人和人之間儘管會有誤會,但如果存在著對人的基本關愛,是否有超越誤會、走向理解的可能?這篇小說的諸多意象(包括卡繆極喜愛使用的大海)都讓人聯想到他的劇本《誤會》。
〈訪客〉是一名孤處山中小學的教師,突然被交付了押解囚犯任務的故事。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的關係,加上囚犯又是一名不會講法語的阿拉伯人,使得故事一開始有種緊張與對立的氣氛。小學教師達呂拒絕做壓迫者,以人性對待阿拉伯人,兩人之間產生一種若有似無的友情,雖然結局可能走向另一種誤會。這篇的達呂是個如卡繆般的理想主義者,而一種團結、友愛的王國浮現在荒蕪孤絕的大地上,雖然現實可能是殘忍的,但不放棄某種姿態,也讓達呂成為反抗者。
〈喬納斯或工作中的藝術家〉描寫畫家喬納斯如何在享受盛名之累時開始自我追尋的故事。成名彷彿是因為運氣,而喬納斯顯然就是有這樣的好運,但也就在聲名日隆之時,他也陷入了名聲所帶來的各種後果:畫室擠滿了人、作畫空間越來越小、開始面對質疑和批評……喬那斯透過自我再次的放逐,在完全的孤獨中找回了自己的平靜與力量。這是卡繆本人的寫照,同時呈現出一種對於孤獨的渴望,也許只有在澈底的孤獨後,才能找回真實的團結。
〈生長中的石頭〉從篇名就讓人聯想到薛西弗斯,只是這次的背景在巴西的小鎮。法國工程師達拉斯特為了水壩營建工程來到巴西小鎮,體驗了異國的文化、宗教與貧窮,以及當地官員的阿諛奉承。他遇見了準備在好耶穌日還願的廚子,相談甚歡的兩人馬上成了好友,廚子邀請達拉斯特幫助他還願,而達拉斯特在廚子扛著巨石還願、最終不支倒地時,離開巴結的官員們,走向廚子的身邊,為他扛起巨石……
他們最終走回廚子的家,而不是走向教堂;「和我們一塊坐下吧」取代了「我把靈魂交託給祢了」。在異境的貧窮與隔閡中,一個屬於人類和「我們」的王國,出現在廚子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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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只有一個主題:放逐。從單聲調的內在放逐,以六種不同的方式化為現實的敘事。王國會與某些真實且誠摯的生命同時出現,在此,我們重新尋回並最終在此重生。放逐以它的方式給我們指向了道路,只要我們同時拒絕奴役與掠奪。
人生,充滿著各種可能和選項,每一種選擇都有著優點和限制,當我們選擇了一條路,卻陷入了某種停滯而進退兩難,或不得不將真實的自我隱藏起來,那是非常孤獨的。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放逐時刻?那時會深切的想家,渴求一個清朗的家園,希望有個乾淨明亮的地方。
卡繆以六種人生樣貌,書寫出六種不同的孤獨、疏離與放逐,同時也思索著每一種可能的王國:人總是在鄉愁中尋找歸鄉的路,在生活的困局、壓迫中努力找回自己。女人、罷工工人的不得不、小學教師被困在自己的家鄉、藝術家被名聲綁住、工程師被異國文化和階級身分關係所圍困……生命就是不那麼美好,人生是「荒謬」的,但一個人如果真誠的面對荒謬,忠實於自己的放逐,他可以瞥見一個王國,感受到自己比命運來得更堅強。是的,但是要懂得同時拒絕奴役與掠奪,真實的活著必定也是一種反抗的活著。
於是,每每透過閱讀,尤其是閱讀卡繆,能幫助我瞥見一個王國,能讓我和書中人物的孤獨產生共鳴,進而或許對他者生命的孤獨有那麼多一點點的覺察。依照卡繆的寫作計劃,在荒謬與反抗之後,是該要書寫關於「愛」的作品了,而在《放逐與王國》這部看似以孤獨為主題的小說集裡,在陽光、大海、石頭與沙漠無所不在的冷酷荒蕪下,「人類愛」是一個無法被隱去的主題;有男人之間的兄弟情、無產階級的團結、夫妻之間緊密相依的情感,甚至是對敵人和異己的關愛。日復一日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無疑是被放逐的,他有著只有自己才懂的孤獨、有自己才能承擔的重負,除了清醒地直視荒謬,他還有沒有其他意義感的來源?或許,卡繆在這部作品中指出了道路。
在這個放逐年代,在這個因為疫情和時局而讓每個人備感孤單和隔離的時空裡,或許我們可以好好檢視自己的放逐經驗,也試著理解他人的孤獨體驗,而透過真誠的思考和不懈的愛,盡自己的本分,我們還是可以在隆冬之際發現內心那個不可征服的夏天--即便生命本身不過是一場漫長的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