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文科生,數學在求學過程中多半站在文字的對立面,它代表著另一種思維,建構不同層次的世界。陌生遙遠之外,數學還多半令人畏懼,特別是當它牽連著分數體制,理解層次只閉鎖於正確或錯誤時,那更是令人生厭。眾人一提到數學,的確會想像它是嚴密嵌合的邏輯代碼,是不可移動的判準依據,然實際上,它與現實生活是相互影響的,在更廣袤框架下,自教育、文學、藝術、歷史裡,都可以從中析分出數學意義,這便是所謂文化;從出現、發展到集大成者,當中亦存在著先後與否的因果關係,將現象置放到正確位置給予適當評價,會稱之脈絡──《文化脈絡中的數學》猶如書名,展示了數學在社會體系中的相異理解,倒不是說讀完就會重新愛上數學,至少知道更多之後,能給它更公允的評價。
書中提及艾雪充滿藝術感的排列版畫、投票模式之於民主進程的影響,以及在《博士熱愛的算式》中揭示數學也能夠演繹美感,說明了那個最美的方程式。但後段的論述需要更多的數學基底,有許多術語不是很難理解,有點影響吸收程度,感發我最深的,反而是開篇的「數學作為一種語言」。
作者單維彰教授有多年的數學教育經驗,能夠緊抓著根本性質,開篇提及了「數學作為語言的成分,多過它作為科學的成分」,比如說數學的直覺性(數學中存在著不能再用更基礎的數學語言解釋的公理或前設)、任意性(你可以決定任意定義只專屬於自己的符號,讓1+1=10成立)以及不可考性(『上帝創造自然數,其他都是人為的』)。將數學與語言類比,一方面肯定了它被忽略的溝通功能,另一方面亦是挖掘平時潛隱的特質,作為思想體現的根本載具,數學(語言)有其不可跨越的性質,它因此受到侷限,卻也因此殊異可愛。
而最讓我為之喜愛的是其後兩個議題的討論,第一是「數學沒有標準答案」,第二則是關於理論(Theory)、定理(Theorem)與真理(Truth)的辨別,這兩者足夠填放進某種生命的隱喻。
在理性思維強大到成為意識型態的商業社會,所有綴上理性形容的都是保命金牌,只要提出可驗證的數據、可重複的科學實驗,任何宣稱都可以落地據理力爭,而這背後都關乎數學。可是作者提及,數學實是一種容易被操作的語言,在不告知前提的情況下(諸如忽略參考座標、無視單位、挪用可應用範圍等等),人們其實很容易被誤導至未必全然正確的結果。的確,數字會說話,但它也有可能成為幕前魁儡,指引觀眾望向特定方向的障眼法。
所以「數學沒有正確答案」的意義在於,你要先知道所面臨狀況的所有前提,包括操作範圍、數字單位、解讀意義,進而定義何謂正確。但就算得到某個答案,也只在某一命題下為真(或者不為真),換言之,「只要給足了條件,數學中的任何命題都可能是『正確』的」(頁41)」人不會拿對與錯來形容一種語言,數學的對錯是種創造性的生滅,正確解答得以隨心所欲出現,譬若誰都可以當自己小說中的創生神。從此角度而言,數學是不是充滿了人文精神最可貴的模糊性?
基於數學擁有獨立的創造性,人們通常會說它是定理,不同於理論建立於外在事物的經驗之上,定理並不假外求,滿足自身邏輯即可存在。依據作者說法,理論或定理之分,並不來自於經驗主義式與否,而是所界定事物的主客體之分,當人類涉及自身以外過於龐大的天文、歷史、科學議題時,人只能渺小得透過觀察試圖寫下某些準則,那並不一定正確,需要從多方角度考察驗證,並於時間中重複修正,才可以輕鬆的說出「理論上」是這樣;然定理來自於人自身所打造的智性迷宮,幾堵牆面是條件,彎繞曲走在嘗試破解,那都在人的心靈中展演,所以定理上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可以創造另一座迷宮,但卻不能定義它是錯誤。
那真理呢?且讓我援引一段作者看似謙遜、實則嚴厲的話語:
「相對地,人們口中的真理經常不問前提,不討論定義,而認定『不論如何,它一定且永遠是對的』。我認為,再也沒有任何一種人類的發明,能像『真理』一樣製造那麼多仇恨,塗炭那麼多的生命。因此,我個人實在不願意說數學之中有任何的『真理』。」(頁47)
之於我而言,這段話是有效的,許是因為在我所偏好的價值觀中,真理都以一個純粹完整的美好形象呈現,當然知道它在人文世界必然是破碎而渲染的,也明白它就像搬弄文字的虛假議題,可再怎麼不堪,它畢竟是推動美好願景的根本動力,懷抱著某一種願,願有一種道理能夠服膺所有心靈,彼此各有論辯卻又不相排斥,但的確,也有部分惡性假之以名,這個觀點是我從前所忽略的盲區。
最近在閱讀與創作經驗中,體會到「理」其實是個極其重要的存在,那是相對於潛藏在流動抽象思緒的、另一種愈加具體的思維方向:想要讓所有事情變得更合乎理想,必須先看到各種理據、脈絡、計算、設計、重構、拆除等腦內運算,爾後才是個人所想像中的美好與愛、失落與救贖、勇氣與希望,這些乍聽之下非常屬人的詞彙。先理後想,是閱讀本書後的額外體悟,不過確實是餘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