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遍讀了《四庫全書》,我們才算志同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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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故宮博物院全球資訊網提供)
做中國學問的人,這幾百年來,第一參考用書,恐怕就是《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這書既是《四庫》中各本書提要之總會,刊本與書前提要當然是一致的,世人也一直以為如此,從來沒人懷疑過。
沒人懷疑過,也由於書多藏在皇宮,極少有人看過。
我曾以無上機緣,在台灣讀過文淵閣四庫,又在杭州讀過文瀾閣。北上承德避暑山莊,欲讀文津閣,卻發現亭台樓閣都在,而書早已搬到了北京。遂又回北京,設法讀了它。繼而往瀋陽,訪文溯閣四庫,竟也書去樓空,徒留悵惘。後來才知書在蘭州,乃又跑去看了。
都看了,才發現有兩個主要問題。一是《四庫全書》一套抄成幾份,雖分藏各處,可畢竟是同一套書呀,誰知道卻是各本差異頗多呢?
二是《四庫》所收的書,都做了提要。後來更把每本書前的提要匯總起來,編成了我前面說過的《四庫總目提要》。可是我拿來跟閣本一對,才曉得原來也有許多不同。
這都是從前人沒注意到的。只有一九二0年,陳垣先生因為想要景刊《四庫》,查驗文津閣本,才發現閣本提要和通行本《總目提要》並不一致。於是和闞澤、陶湘、尹炎武等人共同清校,並倡議影印閣書提要,以與《總目提要》雁行,俾便學者考異。
可惜此一呼籲並未獲得重視,閣本提要與《總目》之異,學界迄乏研究。直到一九八九年,黃愛平《四庫全書纂修研究》,第十二章第三節〈四庫全書總目與閣書提要的比較〉才擴大比較了文淵閣本、文津閣本、文溯閣本與《總目》的差別。
據黃氏說,她比較過近百種提要,發現閣本提要與《總目》之不同,大略有下列幾種情況:一、潤飾文字;二、畫一體例;三、增刪內容;四、全篇改寫。因此她認為閣書提要還不很成熟,是屬於定稿過程中的一種狀況。
但黃氏具體談的不過十例左右,不足以反映全部情形。而且閣本提要與《總目》之優劣是非也並不能如此簡單概括。
舉幾個例子:《字鑑》,《總目》說作者「其始末則無考也」,文津本卻說:「蓋以弟子員著籍者也」。
《漢隸字源》,《總目》只說:「宋樓機撰」,文津本就詳細得多:「機字彥發,嘉興人,乾道二年進士。寧宗朝累官禮部尚書兼給事中,權知樞密院事,兼太子賓客,進參知政事,提舉洞霄宮。事蹟詳《宋史》本傳」。這些都比《總目》詳細且有用。
又如《埤雅》。《總目》在介紹作者陸佃時,只說他「歷轉至左丞」,文津閣本就說得具體:「歷官至尚書左丞」。《總目》云佃曾於神宗時召對,文津閣本也記得較明白,是陸佃「預修《說文》,進書召對」。而陸佃的學術,《總目》以其書多引王安石《字說》,判斷他「學問淵源,則實出安石」。文津本不然,只說他「學問未嘗異於安石」。陸佃學術與安石不異,是現象的描述;若說其淵源出於安石,就推測得遠了,僅有解釋字義之法與安石相似,並不足以支持這樣的推論,須有其他的證據。故兩相比較,文津閣本均較優長。
當然這也不是說文津閣本就較好,而是說《總目》與閣本之不同,正堪比較,未可抹煞。其差異便是它的價值所在。黃愛平先生說它只代表《總目》在定稿過程中的一種狀況,其實未必。
例如《總目》在卷首凡例中特別說明了宋賈昌朝《群經音辨》,原隸經部小學類二的字書之屬,後總纂官們再加審核,認為此書匯集群經音義「絲牽繩貫,同異燦然」,應該屬於訓詁類。所以才改隸小學類一,放在「《匡繆正俗》之前,《埤雅》之後」。可是文津閣本次序不同,是在《匡謬正俗》之前。讓我們知道當時對於這本書該放在什麼位置,是有斟酌的。
過去學者對這些不同,不甚留心。或是因聞見不廣,未知陳黃諸先生之提示;或由於四庫閣本深閉固藏,不易得窺,更休說要持相比勘了。
我因機緣湊巧,各閣本均曾寓目,又發起重印文津閣本的工作,故於文津本與《總目》之異同,花了點小工夫對勘了一下,才發現他們的差異確實極多。
文津閣本與《總目》的差異,有不少是意義差別不大的字句,如鄭樵《爾雅注》,《總目》批評他堅持《爾雅》是江南人作,不免「偏僻之過」,文津本作「偏執之過」。《方言》多訛脫,四庫館臣整理之餘,又「具列案語」以疏通證明;文津本作「具列案語如左」。這一類差別很多,但無關宏旨,大部分可以不出校記。
另一種不必一一說明者,為體例。《總旨》的寫法,是先寫書名,次記卷數,再記採用底本,然後才作提要說明。說明時先敘作者名字爵里。若作者另有著作已收錄於《四庫》,則言明已著錄,以供互見。
如「古音叢目五卷,古音獵要五卷,古音餘五卷,古音附錄一卷。浙江巡撫採進本,明楊慎傳。慎有《檀弓叢訓》,已著錄」。文津本體例不同,書題只作「古音叢目」,提要則以「臣等謹案」開頭,接著由「古音叢目五卷,古音獵要五卷,古音餘五卷,古音附錄一卷」講起。
結尾則記載校寫時間,如這一本就是:「乾隆四十九年三月恭校上」。文津閣本大多均是在本年校寫,但也有少數在其他年份,例如宋邵伯溫《易學辨惑》寫於四十五年,鄭則中《周易窺餘》、都絜《易變體義》、趙善鑑《易說》寫於四十六年之類。經部小學類中,除《爾雅翼》校寫於四十八年,《切韻指掌圖》校寫於四十六年外,均是四十九年校上的,因此也不必一一介紹。
從價值上說,文津閣本不說明所採用的底本,是個缺陷,誤字顯然也較多。如《群經音辨》,提要談到揚雄《方言》,文津本誤作方能。《續方言》提要裡說「楚人名薐曰芰」,文津本也把楚人誤寫為楚國。又《說文解字》說到呂忱《字林》:「忱書並不同於古籀」,文津本漏了一個書字。《五音集韻》提要謂作者韓道昭等韻之學,亦「深究要眇」,文津本作渺,都是抄錯的例子。
四庫全書內廷四閣復校,是乾隆五十七年結束的。結束後,紀昀等人又對《總目》重新核校修改了一遍,乾隆六十年才校勘完竣。因此文字上的疏漏訛誤比閣本提要少是必然的。幸而文津本這類誤字,也極少嚴重到會影響文義的地步,因此也可說是無關宏旨。
較關宏旨者,是《總目》之案語,文津本多無之。
案語本來就是考辨用的,一種是在提要末尾特出案語,一是在文中作考辨。如《說文解字》結尾附案語一大段,文津本無。
《廣雅》最後則把案語直接寫在文末,說:「考唐元度〈九經字樣序〉稱:『音字改反為切,實始於唐開成間。憲雖自隋入唐,至貞觀時尚在,然遠在開成以前,今本仍往往云某字某切,頗為疑竇』。殆傳刻臆改,又非憲本之舊歟?」這段,文津本亦無。這類例子很多,大大增加了《總目》的價值。
但情況也不可一概而論。即以前舉《說文解字》來說,《總目》的案語長達一千多字,應該是極有價值的,可是胡玉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卻認為:「《總目》此語迂迴不得其旨,段玉裁注極曉暢,孟《易》非壁中,尤足以破《總目》之惑」,似乎並不領情。然則文津本無此案語,似乎也算不上是缺點。
同理,《總目》定稿刊行在文津文淵各閣本之後,因而我們相信它增刪一定較好,校對也較精。大體言之,固然是如此,但相反之例卻也不罕見。
先說文字。
《釋名》解釋兵器說:「刀室曰削、室口之飾曰琫,下末之飾曰琕」,文津本下字作室,就比較好。
《急就章》,《總目》提到馮氏校本,文津本明言為馮舒,亦較好。
《說文繫傳》,《總目》說徐鍇「直錄其兄鉉所校之本,而去其所附之字」,文津本作「新附之字」,也是比較妥的。
《說文繫傳考異》,《總目》說:「因參以今本《說文》,旁參所引諸書」,下面一個參字明顯是涉上一參字而誤,文津本作「旁證」就對了。
同樣的情況,是《附釋文互注禮部韻略》,《總目》的「嘉定中嘉定府教授」,下一定字亦涉上而誤,應依文津本作嘉興府。
這是文津本與《總目》文字不同而文津本較勝的例子。另一種是句段不同,但是可相參稽。
如《重修廣韻》的〈潘耒序〉,文津本作「潘耒《遂初堂集》亦有此書序」,語意較為完整。
《增修互注禮部韻略》,《總目》只說:「宋毛晃增註」,文津本也說得較詳:「宋衢州免解進士毛晃增註」;「居正嘗作《六經正誤》」底下,文津本接著說:「又嘗校正監版九經,蓋以經義世其家者」;「是書因《禮部韻略》收字太狹」之下,文津本也接著說:「元佑五年,博士孫諤陳乞添收;紹興十一年進士黃啟宗更為補輯,猶未完備」。《總目》若真是後來刪訂,就不知它刪的道理何在了。
這樣的情形很不少。如《重修廣韻》,《總目》只說該書漫引草木蟲魚,「宜為丁度之所譏」,似乎丁度只譏其枝蔓。查文津隔本,才知丁度還譏了它別的事:「丁度譏其一字之左兼載他切,既不該盡,徒釀細文;又姓望之出,廣陳名系,既乖字訓,復類譜牒,其說當矣」。
兩相比較,文津本不但較詳,且《廣韻》既是韻書,本來就會備載山川宮室、草木蟲魚之名。枝蔓雖是缺點,卻並非大毛病。一字之左兼錄其他反切,以及把文字訓詁之書當成譜牒來寫,才是大問題。《總目》不究心於此,而只就其枝蔓說,亦不知其刪削之故為何。
又,《廣韻》,《總目》的見解是說:「唐志宋志皆載陸法言《廣韻》五卷,則法言《切韻》亦兼《廣韻》之名」。
此說,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三曾駁之曰:「唐志實無此文,《廣韻》亦是增廣之稱,法言不應先有此名」。
按理說,俞氏是對的,但四庫館臣的意見,《總目》所反映的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就應看文津本,它說:「而陸德明《莊子釋文》亦引《廣韻》,則廣韻之名實在《廣韻》之前」。語意與《總目》是不同的。此即可以參稽也。
《九經補韻》作者楊伯岩,文津本說他字彥瞻,《總目》說字彥思。《五音集韻》,《總目》說:「世稱以等韻顛倒字紐,始於元熊忠《韻會舉要》」,文津本作元黃公紹《韻會》,亦是此類。
可是我認為:《韻會舉要》舊本提要,首題黃公紹編輯、熊忠舉要,則兩者合起來是一本書。《總目》以為不然,力言黃氏《韻會》別為一本,並謂熊氏書字紐遵金韓道昭《五音集韻》之法,部分又從劉淵之例,而以七音、四等、三十六母移易唐宋之字紐,使韻書為之一變者,便是韓氏。既如此,以等韻顛倒字紐,又怎麼會始於熊忠呢?《總目》自相矛盾,固不足信;文津本說此法始於黃氏,也一樣矛盾,因《總目》已說黃氏《韻會》乃是另一本書了。
句段不同最甚者,當然是通篇改作。這種例子也不少,如《欽定音韻闡微》、《欽定同文韻統》、《欽定葉韻匯輯》、《韻補正》等都是。大體上《總目》加詳加密,大勝於文津本。
但文津本也有些好處,《總目》重作之提要不盡能包括。如《欽定葉韻匯輯》,文津本論吳棫、朱子、楊慎、邵長蘅諸家音學的部分,便頗有參考價值。
《總目》在各閣本的基礎上增刪,大體上又是增多而刪少的,因此《總目》的提要常要比文津本字數多得多。這些多出來的文句,自然可讓我們明白當年增訂的經過,但刪的地方也不宜忽略,而且刪掉的部分也未見得就無價值。
例如《說文繫傳考異》,《總目》只說:「徐鍇《說文繫傳》四十卷,歲久散佚」,比對文津本,才知此處刪掉了以下這一大段文字:「鄭樵《通志》所載已亡三卷,李燾收訪,歲久僅得七八,闕卷誤字,無所是正,所作〈五音譜序〉,厥後雖有傳本,而其中第二十五卷迄不復得,據王應鱗《玉海》,則是宋時已無完帙矣」。這段話,遠比一句「歲久散佚」清楚有用,不知何以刪去。
又,《干祿字書》,《總目》說它:「非複詭稱復古,以奇怪釣名」。查文津本,這裡原是:「非複詭稱復古,非篆非隸,以奇怪釣名者比。元孫序曰:『自改篆行隸,漸失本真,若總據《說文》,便下筆多礙。當去泰去甚,使輕重合宜』。其言本諸《顏氏家訓》,可謂通方之論,非一隅之見矣」。這一段刪去,實在也很可惜。
至於《韻補正》的《總目提要》與文津本完全不同,或許是盡削舊稿,另起爐灶,但文津本看來也並不是因為錯誤故遭到芟棄,而是換了一個論述的方向與重點。凡此等等,均待學者細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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