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旅館

2020/09/12閱讀時間約 29 分鐘
我需要睡個好覺。
當我說好覺,倒不是指一次要睡上八小時,如果品質好的話,好好地睡上三十分鐘也就夠了。我說真的!因為工作跟奔波的關係,身體自然而然地發展出一種機制,遇到對的地方,從碰到枕頭到深眠,我只需要花個兩三分鐘。如果能不被打擾,我能夠在半小時內一路把電充到滿,到足以應付一整天任務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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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出差,我前一天晚上並沒有訂到飯店。
我也不是沒好好找,假日前夕的房間本來就很難訂,這次又是跑到最繁華的A市來,整個城市預定房型早就在一個月前就賣光了。於是在沒有旅店也沒下一步計畫的情形下,我下了最後一班火車,在車站拿了旅遊地圖,拖著我的登機箱,緩慢地往看起來旅社最多的方向移動。
夜晚漸漸地深;今天離開公司踏上旅途已經就是八點多的事情,坐了兩個半小時的火車到達A市,一下車剛好就是店家紛紛關門的時間。車站附近的旅館們紛紛拿出今日客滿的立牌放在門口,我拿出手機看看剩下的空房,果然還是一間不剩,而旅遊地圖的資訊跟手機幾乎完全重複。
為數不多沒有放牌子的旅館,我挨家地去問,每一間的回應都還是已經客滿,它們只是沒有放牌子的習慣。我所剩下的選擇不多,要嘛去汽車旅館看看有沒有人今晚只____不過夜的,要嘛就是去找限現場下訂的房型一間一間碰碰運氣。深夜在A市要找別人訂剩的房間,我想今天晚上這路是有得走了。
於是我在鐵門拉下來的聲音之間,穿過街道,在便利商店裡面買了瓶水,穿過霓虹閃爍的地下室入口們,穿過了換班中的小黃。汽車旅館總是在離市中心最近卻不擁擠的地方,它座落在一群住宅大樓的最角落位置,獨立佔了一整個街廓,有香菸味從街廓中飄了出來,小黃們在汽車旅館門口排著隊。我站在設計極具現代感的邊牆旁,從這邊可以看到A市的運河跟河濱公園,也能聽見汽車旅館傳出很倒人胃口的聲音。這並不應該倒人胃口;我想是美學,是汽車旅館這東西本身就倒人胃口,把裡面的外面的觀感都一起包了進去。
大都市表層的喧囂剛剛褪去,裡層的喧囂正慢慢地從土裡升上來,汽車旅館的外牆是如此精美亮麗,卻也單薄的出奇,我得要在這裡過夜嗎?就算房間應該是再三清理過了,可是這真的是個好主意嗎?
我需要睡個好覺。
「坐車嗎?」
小黃司機在車列旁打招呼,是一個光頭男人。我沒回答,不是因為不想坐,而是不確定要不要坐。坐了要去哪裡呢?
「要坐車嗎?」沒想到光頭司機竟然就走了上來。
「我不知道。」我聳了聳肩,也很誠實地回答。
「你在找地方住嗎,啊要不要去櫃檯問問看?」
「不用了,我不住了。」我似乎沒意識到就已經下了決定...「司機大哥,你知道現在哪裡可以找到住宿嗎?」
「現在喔...現在大概只剩下無盡旅館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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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他載我到無盡旅館,他告訴我這個時間算夜間,開到無盡旅館一趟要算三百五,而且無盡旅館本身住宿也不便宜。我告訴他我可以報公帳,於是我上了車,他頭也不回地往市郊開去。車子上了快速道路,穿過了幾個隧道,路上的車子開始減少,山下的市區還是顯得很耀眼。
我開始思考著今天是否曾經能夠避免掉現在的窘境,答案顯然是肯定的。知道要出差也不是這一兩天的事,偏偏我這個禮拜才開始上網找飯店;我今天的念頭只有先到A市再說,反正一定找得到,倒沒想到可以先坐車去附近的T市,在那邊找房間應該容易得多。按照我的睡眠習性,我大可從T市提早出門到A市來...或我根本就應該在家待著,隔天早上清早再到A市來,反正我睡半小時就夠了...
光這個當下,我就能找到四五個超前部署的方法,為什麼之前都沒想呢?為什麼會這麼直覺地覺得到A市來一定能有地方住呢?
「還有一小段路,如果你要睡一下的話,我把音樂關掉。」
「沒關係,到旅館就能睡了,我不很睏。」
我有點固執我想,不躺下來好好地進入完全的睡眠,我是不甘願闔眼的,而若非「我不很睏」這四個字從我的嘴裡流進我的耳朵,我似乎也沒有覺得自己固執。那話聽起來很固執。我看著窗外事實上也沒在看,總覺得上了計程車也不是對的決定;在城裡面似乎還有一個更對的決定,可是我錯過了,然而我也想不出來那個決定會是什麼。
我是固執的我想,這幾天似乎並不是不能提早採取行動,而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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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混亂的思緒中司機悄悄地停好了車,從出了市區之外我一直在想自己的事,從超前部署的方案到工作到一片混沌,我想不起來我到底想了些什麼,我也想不起來到底車子經過了些什麼地方。
光頭司機從後行李箱取出我的登機箱,我點了四百塊錢給他請他開收據,他非常開心,在此同時我研究了一下無盡旅館。
旅館在半山腰上,我跟計程車所在的位置是停車場,沒有停幾台車,旅館的大廳直接面對著我們,大廳的建築樣式是仿巴洛克式,然而一樓的柱子牆面還有二樓的陽台圓拱都做得很扎實,仿得並不討厭。當我講巴洛克式的時候你就可以想像大廳並不大,不是那種豪華飯店的超挑高門廳,卻有一定的品味讓你可以大概預估出住這裡一晚要多少錢,從裡面透出來黃澄澄的燈光,是停車場唯一的光源。
在大廳建築後面拖著一條長長的客房群,就像是一條尾巴一樣盤繞著後面的山丘緩緩上升,一路上去看不見盡頭,跟山坡樹林在黑夜中融為了一體。
我心想,無盡旅館這名字取得真是好。
有別於大廳的古色古香,後面客房群沿山而上的建築樣式卻是全現代主義,從我這個角度看不見兩者是怎麼銜接在一起的,光放在同一個畫面裡面就讓人覺得既複雜又矛盾。這兩批建築是不同時期蓋的嗎?本來作為其他用途的大廳後來改成旅社,硬從後面續建出房間來?或我誤判了,那巴洛克式並非仿的,而真的是古蹟所以予以保留?
我很快地查了下手機,官方網站稍微提及無盡旅館門廳的建造過程,看來並非古蹟,剩下的頁面都是使用者評價或旅遊指南,有用的消息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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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很客氣地主動幫我把行李箱拎進了大廳,又說了聲謝謝才離開。整個大廳就是簡單的大理石地板休憩沙發,中間一盞水晶燈從二樓挑高處吊下來,幾個大型盆栽和一個木製營業櫃檯在最深處正對大門,相當的簡樸。
營業櫃檯後面站著值班的兩個人員。那是兩個穿著西裝背心的男人,高的那個約莫四十歲梳著西裝頭,皮膚比較黑,而矮的那個約莫六十歲,是個阿伯,他戴著金邊圓眼鏡,頭髮只剩下耳際還有一點服貼在後腦勺。身材方面,高的那位很瘦,矮的那位很胖,註定了似的。他們兩個人一直默默地、直直地站著,像兩座雕像似的等著你靠近,一臉親切卻沒有微笑。

「晚安,要找什麼樣的房間呢?」胖的問。
「你們還剩下什麼樣的房間?」
「我們飯店因為限定現場訂房,所以都還有剩。」
「嗯...請問先生有上過我們家的網站嗎?」瘦的問。
「沒有。」事實上是有的,大概就兩分鐘前,我用手機查詢了他們的大廳建築到底是不是真的巴洛克式古蹟。
兩位櫃檯人員互看了一下。
「那...請問先生的職業是 鑄徵師 嗎?」胖的問。
「是啊,你們怎麼會知道?這個職業很少人聽過啊。」
「噢!這就難怪了!我們飯店接待過很多的鑄徵師...」瘦的笑著說,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們沒有惡意,但是要請你理解,無盡飯店對於鑄徵師的規定比較多...」
「為什麼?」
「這邊我來講吧。」胖的櫃檯人員制止了原本要解釋的瘦的櫃檯人員:「鑄徵師很辛苦。你們為了要勝任你們的工作,在生活上做出的犧牲非常大...」
「是...所以呢?」這種前言令我不太舒服。
「你們的睡眠型態跟人家不一樣。一般人會挑一間房間,然後花至多半個一個小時適應房間,睡六七個小時之後醒來;鑄徵師喜歡挑選房間,選一個讓他們能徹底沈睡半小時的房間,為此他們可以花上一晚上在做選擇,不斷打給櫃台反應房間的缺失,或甚至是去敲別的房客的門,要求互換房間,造成飯店方很大的困擾...」
「你們不用擔心,我不會那樣!下了班之後,我就跟一般客人沒有什麼兩樣。」
「先生你要知道我並不是針對你,只是所有鑄徵師一開始都會這麼說。然而保護睡眠的機制,都會在他們準備入睡的時候才開啟。也就是說,越接近睡眠的時候,他們才會變得越龜毛,而他們自己完全意識不到。」
「那是大腦進行了切換的關係。」瘦的那個櫃檯人員補充道。
「我們並不是要抱怨鑄徵師怎麼樣,事實上你們對社會的貢獻很大。只是公司為了保障員工的工作品質,於是訂出了一些規定,要請先生保證您的行為。」胖櫃檯阿伯從底下抽屜拿出了一份單子給我。
「這是什麼?」
「這是入住規定,請您看一下是否能同意單子上關於訂房的相關規定。若先生同意這些規定,請在這份表單下面簽名,我們才能進行接下來的訂房作業。」
那張單子我全部讀了一遍,可是讀了什麼完全沒有進到腦子裡。
「這上面寫了些什麼?」
他們兩個人互看了一眼,由胖阿伯進行說明:
「這上面主要是列舉要商請您遵守的,飯店的規定。其中第一個規定,只要是鑄徵師來訂房,不得使用網頁。飯店人員必須帶領顧客到現場去看每一間剩下的房間...噢,這一點是為了保護您的權益!」阿伯趕緊解釋道:「因為不到現場看,透過照片可能會誤判,讓您錯過最適合您的房間...」他雖然做著顯然是安撫我的聲明,但講話不疾不徐,甚至穩定到不像有什麼安撫我的意圖。
「那下面呢?」我問。
「第二個規定,我們願意帶您去看每一個房間,但是每看一間房間,您就得選擇要入住或不入住。」他繼續緩緩說道:「若選擇入住,飯店方將不受理申請更換房間,倘若您持續地打擾櫃檯人員或房客,我們有權請你離開。如果選擇不入住,那我們就會將該房間關閉;您將不得再回頭選擇該房間。」
可以理解,他們怕客人挑房間挑個沒完沒了。
「第三個規定,如果鑄徵師選擇的是豪華套房,請務必開心入睡。倘若決定入住,入睡時飯店方若觀察到客人對入住的情況感到任何的不悅,也有權請您離開。」
「這好像不太合理吧?如果你們房間好,我自然而然會笑著入睡,可是規定人家開不開心,是不是太超過了啊?這是我感受上的問題,況且我入睡時開不開心,你們哪會知道。」
「這個等到我們看房間的時候,我再跟您說明...」他用他平穩的語氣,繼續說著表單的內容:「第四個規定也就是最後一條,續第三條規定,訂購豪華套房的鑄徵師必須授權我們監視你的入睡情況,以確認是否開心入眠,進而預防集體性的災難...沒問題的話就在底下簽名就可以了。」
監視我的睡眠?這侵犯隱私了吧?
然後「集體性的災難」是什麼意思,聽起來真刺耳,到底我是不是開心的入眠,跟所謂集體性的災難到底有什麼關係?又集體性災難,是指一個睡不飽的鑄徵師把飯店弄到天翻地覆呢?還是很多人一起怎麼樣了?
我不禁開始想,到底之前發生了多糟糕的事情,賦予他們權利去監看我...一個他們根本素昧平生的人,睡覺時的模樣?我一時千頭萬緒諸多聯想,卻完全得不出個結論。這些規則,也許夾雜著成見和惡意,來得很突然,很多語意連結不起來,我得喘口氣。
「讓我想一下。」
我索性把兩個人晾在櫃檯,也把登機箱放在原處,獨自走出了大廳。
這時外面開始飄起了細雨,外面有隱隱約約的雷聲,我眺望山丘後面的燈火,A市市中心從這麼遠的地方看上去一直都這麼熱鬧著,只是那些表層的喧鬧裡層的喧鬧都離我很遠。山上安靜極了,無論房間再怎麼糟糕,這個環境對於睡眠而言都是絕對適合的吧?
雨滴越來越大,我離市中心好遠好遠,看來除了在無盡旅館挑一間房間住下來,似乎並不存在其他選項。或說,本來還在市中心的時候,這時候看起來還存在著比較多的選擇,然從我搭上了計程車開始,選項們就在一件件地掉落。接著在車上,我又花太多時間在想更之前的選項們,錯過了思考當下的機會,譬如說起碼先上網查一下無盡旅館的評價和遊客心得...等到我到了這個當下,才回頭想起適才那個當下我還有哪些更好的處理方法。
由此推論,我此刻也正在遺失選項當中吧?或許再過個十幾分鐘半個小時,我就會突然意識到,剛剛趁雨還沒下大的時候,如果我怎麼樣怎麼樣,現在就不會怎麼樣怎麼樣了...每個當下都過得渾渾噩噩的,事情過去了才突然想出四五個更好的方法,似乎就這麼樣活到了現在,也似乎無可避免地,將會這麼活下去。
我回到大廳躲雨,來到櫃檯前面。
「你看吧,標準鑄徵師的德性。」
我一聽到這話趕緊抬頭,櫃檯兩人都沒講話的樣子。
雖然他們適才提出的要求頗為過份,但兩個人的言行舉止倒從頭到尾都保持著起碼的禮貌,不會無故講出一句這麼冒犯人的話。
可我四處張望,也沒看見其他的人。
「可以借我一支筆嗎?」我最後對瘦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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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是胖的那個櫃檯阿伯陪我去挑房間。他主動拉了我的登機箱,引導我往後面的客房區走去,整個過程很流暢,迅速卻不著急,就像排練過千次一樣。說真的,撇開旅館種種對鑄徵師奇怪的要求不看,他們的員工訓練看得出來是很紮實的。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規則,不過如果價錢不是問題,我們還是先去豪華套房看一看吧!」
他帶著我走樓梯上二樓。
我的登機箱裡面裝的是一些工作要用的設備,其中包括一頂很重的金屬頭戴式裝置,要搬著這個箱子走樓梯並不容易,可是阿伯堅持要幫我把他扛到二樓。到了二樓之後,適才在櫃檯前的從容早就無影無蹤,我等他把氣喘足了才繼續下個動作。
「我們豪華套房的房型都差不多。」他盡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不這麼喘,一邊打開了第一間豪華套房的門,領我進去。
一進門右手邊是個原木衣櫃,給人放外套的,腳下踩的是黑白相間的光滑磁磚。走道盡頭的右手邊是廁所,往裡頭一看廁所非常寬闊,不但同時具有淋浴區和按摩浴缸,乾濕分離一應俱全,還有兩座洗手台,整間洗手間用白色霧面磁磚跟鏡面點綴,十分典雅。
走道後面緊接著個小玄關,小玄關有個木造的鞋櫃和金屬行李架,接著就是鋪著暗色木質地板的起居空間。起居室的落地玻璃窗懸著寶藍色的窗簾,四人式現代主義鋼架真皮沙發組越過玻璃茶几,正對著一台液晶電視,電視左手邊是一幅風格派的畫作,右手邊是一座細黑框透明玻璃酒櫃,酒櫃內嵌著專門裝飾酒瓶的燈,燈照著一瓶阿貝威士忌跟一瓶XO白蘭地。
「豪華套房的酒錢包含在住宿費用裡面了。」櫃檯阿伯似乎一直有在注意我的視線。
我踩過茶几底下的長毛地毯,端詳了一下天花板上俐落的軌道燈,這個房間稱不上是奢華,卻很高級,每個物件彼此之間都有著視覺的關係在,是精心安排的。主臥室跟起居室中間有一道藍色木頭拉門,我拉開一看,裡間本身就已經是一個一般旅館房間的大小。主臥寬敞的空間裡,擺著一張對於一個人來說實在過大的國王式雙人床,雙人床上面覆蓋著乾淨的銀色毛毯,床頭是個人都可以走進去的大衣櫥,床腳還有個寬大極簡風書桌椅搭配金屬質感檯燈,落地窗外面還有陽台。
這是個舒適的房間。
「攝影機在哪裡?」我問。
「攝影機全都鑲在燈具裡面,你完全不會感覺到它的存在。」
事實上跟他講的正好完全相反;從一進門開始,我就不斷地感受著攝影機的存在。
「這個房間不錯吧?」
「是很好的房間。」
「之前來住這邊的人,晚上全部都非常開心地入睡了,留下的評價都很好。」他說:「我相信你也可以。」
「光是必須開心入睡的這個想法,就足以讓我非常不開心了。」我回答。
「但是只要決定開心,都還是可以開心的吧!很多人都這麼成功了,你不試試看嗎?」
「不了,不開心會被趕出去,這樣我根本開心不起來呀...」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他說:「你不屈就於假設性。」
就算已經知道我不會接受了,還是帶我上二樓來看房間,真是良好的員工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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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上的時間是半夜一點,他打開了高級套房的門。高級套房只有適才豪華套房主臥室部分的格局外帶一間廁所,但衣櫥書桌、雙人床合起來也是夠完整了的。
「這間一個人睡就很夠了!」
「所以要用手機支付嗎?」
「我刷卡好了。要請你們打統編。」我掏出了信用卡。
我看著汗流浹背的櫃檯阿伯,心想要把冷氣關小一點免得他著涼,卻找不到冷氣開關。
「在找什麼呢?」
「冷氣遙控器。」
「噢!我們的豪華套房跟高級套房是不需要冷氣遙控器的。」
「不需要遙控器?」
「這全自動的啊!這裡的微電腦會感應房間裡每個人的位置,還會感應個人的體型以及代謝狀況,根據他們當時的需求提供適合的溫度跟濕度。」他得意的說:「這可是新科技唷,準確又省電,還量身定制。像我們現在兩個人站的地方,溫度就不一樣。」
「那它怎麼知道什麼溫度我是舒服的呢?」我把信用卡又收回了皮夾:「我搞不好比較怕冷,或我喜歡冷氣開很強然後蓋厚棉被睡覺,這些它是不會知道的啊!」
「噢!它都知道唷!這些事情都可以透過你的身體分析得出來,它恐怕比你還了解你的需要...」他看了看我,然後緩緩地說:「可是我想你並不喜歡這樣。」
「是啊我不喜歡。」
「如果是在意隱私問題的話,那你不用擔心,這些感應跟測量的數據並不會建檔,也不會留下紀錄。微電腦不會去識別在房間裡面的人是誰;它只是在那個當下去針對你的狀態做應變,如此而已。」
「是的我明白...沒關係我們還是看看別間好了。」
「這樣啊,那我大概了解你在意的是什麼了...」他若有所思的說:「要小心,這些小小的在意會不斷地放大,不知不覺就會到了不合理的地步。到最後,你可能一個選擇都做不了噢!」
「有可能,不過我的在意是否會變得不合理也還不一定。」我說:「反倒是否舒適是我的感受,讓微電腦決定我的感受,我認為這才是很明顯的不合理。」
「噢!要我的話,我可能不會說它這是『決定』了你的感受,我會說『察覺』。」他說:「如果不要想說它是在對你進行監視,而把你想成是你的隨侍,體貼地搶先一步去滿足你的需要呢?」
「那它察覺了我的感受之後,到底用什麼來判斷我需要的氣溫是什麼呢?我想終究還是諸多的取樣吧!所謂大數據。」我說:「我知道大數據的資料可以到非常完整的地步,幾乎所有例外都包括了,但倘若我就是例外中的例外,那該怎麼辦呢?大數據對於鑄徵師的習性,到底有沒有辦法掌握呢?」
「那也許你也並沒有...」他改了口:「也許鑄徵師也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特別...這款空調推出十年之中,滿意度可是百分之一百呢!」
「我相信這個數據,真的!我也會有很高的、幾乎是絕對的機率感到舒適...可是真正最讓我沒辦法在這間房間睡下來的原因,是它『存在』。」我說:「我從頭到尾最沒辦法接受的,是這些房間感覺『有別人在』,像是有一個人一直在測量著你、照顧著你,而這個感受沒辦法被舒適的空間、或舒適的氣溫來消除。你們有沒這些東西的房間吧?傳統的空調,傳統的格局...」
「可是在我們聊到這個之前它並不存在呀;它就是一台一般的冷氣,多了一些功能罷了。所謂的『有別人在』,完全是我們剛剛在對話裡面創造出來的事情,在我們踏進來之前它並不存在,身為鑄徵師我相信你一定比我還清楚。」
「沒有錯我很清楚,但是它現在就存在了,而且回不去了。讓我們再找間房間吧!」
「了解了。對你而言的困擾,對於大部分的人來說都很有幫助呢,看來豪華的高級的都不適合你...」他費力地拎起登機箱:「一般套房要回到樓下去,我們現在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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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最適合』其實是個相對觀念吧?」在我又拒絕了一系列擁有不可忽略缺點的房間之後,他對我說。
「什麼意思?」
「『適合』是個絕對的觀念,只有『是』跟『否』兩種結果;但『最適合』卻是個相對觀念,必須被比較出來。」
隨便。
無盡旅館一樓的走道就像他們的名稱那樣,完全看不見終點。明明照明全開著,但光線卻仍全被吸進了走廊緩緩向上的消點裡,讓整個走廊都昏昏黃黃的。就算地上鋪著寶藍色的地毯,大門用極乾淨的金屬收邊,配以俐落的造型房號牌,還有白色燈光,依舊撐不起過長的廊道所壓下來的強烈無力感。
走廊右手邊的房間群因為緊挨著山壁蓋,所以完全沒有窗戶。
沒有窗戶的好處,在於關掉燈之後可以讓房間進入完全的黑暗,這對進入睡眠很有幫助,可偏偏他們又在那些房間裡靠山的牆壁上做了不能開啟的假窗戶,這個矯情的動作讓我瞬時睡意全消。
「關了燈不都一樣?」右手邊房間全被拒絕時他這麼說。
想當然爾我們又對於「何謂矯情」跟「矯情是否真的能被完全避免掉」之類的事情,產生了些於事無補的辯論。最後我們就都把希望放在了左手邊的這群房間了。
「你的選項會越來越少噢!」他說。
的確從此之後選項會越來越少,可是此刻卻是我今晚選項最多的時候。
在左手邊的房間群中,看起來蠻有機會找到一間適合我的房間。頭兩間房間被打槍的理由很乾脆,就是躺在床上,外面遠方海岸燈塔的光線會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到視線裡面來。
至於左手邊第三間房間,是插畫家聯名設計款,裡面有一整面牆壁都是該插畫家親手繪製的壁畫。
到底誰會想要在別人的壁畫旁邊睡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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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飯店到底有多少間房間?」
「夠你挑的了。」他說:「照你這個挑法,可以挑到天亮。」
「不要擔心,我會找到房間的。」我說:「倒是耽誤你時間,對你比較抱歉。」
「不會,就算你沒有來,我也是在上班,要忙其他事情。」他說:「你花掉的是你自己的時間。」
既然都是我的時間,那我想我就有揮霍它的權力吧?
我們來到了一樓走道左手邊第十三間房間,他開門的時候,我聞到一股清香,是檜木香。這又是另一間他們的個性套房,像我之前打槍的其中幾間一樣,有著強烈的刻意營造的風格。那些房間有的可愛到像在討好五歲小孩,也有的冷峻到像是市中心當紅極簡髮廊一樣。無論走什麼路線,這些房間總是這麼的跳脫日常,不同角落不斷努力地要維持住房間調性所號稱的風格,一直到過頭裝不下為止。
這間也是那樣的概念;一進門的味道不可能是這一群木紋貼皮或木頭傢俱所發出來的,那一定是芳香劑的味道。一樣是一床一桌的格局,天花板吊下的燈飾是一個竹簍編的圓形燈罩包覆著一盞略略偏黃的燈泡,常在咖啡廳能看見,主床床架本身看起來是木頭架起來的,但仔細看上去,便會發現木頭裡面嵌著金屬構件,而鋼架才是結構的主體,床架上的床鋪,則是覆蓋著大地顏色的床包。
床腳的書桌想當然耳是做成木頭的質感,又大又笨重,然而跟這組書桌搭配的椅子,卻是一把輕量化的,IKEA常常在特價的最輕省的白色靠背現代造型座椅。
「為什麼這裡用了這把椅子?」我問。
「噢!因為原本用的木頭椅子放下去,整個空間幾乎就動彈不得了,所以不得已換了這把椅子。」他說:「我知道你對整體感越來越要求,不如我們去看看下一間房間?」
我覺得反倒是這把椅子救了整間房間。
他們在設計這間房間時,大概想要創造出小木屋的感覺,偏偏在我還在外面觀望無盡旅館時,就已經為這條房子定了調,或許,也為我將怎麼走進來、怎麼看待這些房間定了調。在房間群裡面做一個只有裝潢成立的小木屋,在那定調之下的表裡不一,難免落回於矯情,可是那張普通的椅子就那樣子待了下來,化解了心口不一的尷尬。我看著那張椅子,想著關於選擇、本質與形式的形而上命題們,越想竟越加放鬆、越加舒適。
於是我拉開窗簾,把自己放在床鋪上,看看遠方的燈塔,隨著時間過去,木頭香氣已不再這麼的可辨別,如同關於這些監視、矯情、裝潢、整體感、開心與否的命名化過程,也慢慢地被木頭吸了進去。
「這個房間很不錯啊!」
「噢,是嗎?」他顯然很驚訝。
我又往後靠到了枕頭上,眼皮有點沉,看著那令人舒適的一角落,聽著外面的細雨聲,我把手放進了口袋掏皮夾。
那張造型輕巧的椅子,在空間裡面顯得很有重量,就是在這整個木頭世界都是沈重的時候、每件家具跟裝潢的意見都很要緊無法被忽視的時候、每項設計每個命題都必須被回應的時候,它讓我的視線、我的精神有了可以休息的地方。
而我似乎是忽略了,有意無意的。
在天秤的兩端,如果要平衡掉整個房間那種不斷增加的,意欲的、視覺上的重量,勢必要放上個重量對等的東西。當然我們都期待理想的房間,在那裡每一件東西都好好地待著,知其天命地負責它們那一塊的功能性和視覺平衡,功用要完整但是不能做過頭(不然會像那空調一樣),視覺要有個性,卻不能沒有底限的強調風格。
然而一間飯店房間總是湊起來的,用詩肯的桌子來配配看IKEA的椅子、床鋪是訂做款、手貼的木紋拼板跟老式布莊的窗簾。這些物件本來或有或沒有其被生產出來的目的,待在無意義的貨架上,直到被運到了這間房間,在不知情的狀況之下,被賦予上了在這間房間裡面所要承擔的責任。能夠拼湊到如此和諧,我該要知足了才對。
畢竟我要的只是一個好覺,又不是烏托邦。
又在我踏進房間之前,房間的各個部分其實也還沒有要扛負我睡眠的責任;這對他們來說算是個臨時動議。現在不僅所有房間構件的意欲必須就著房間的意欲加以整合,又得把這個房間的意欲整合成用來服務我的睡眠,在我並不適合豪華或高級的選項的先設前提下、在所有雜牌物件都過分強調的前提下,一張不起眼的椅子就在那裏,獨自吸收掉了所有的不適。
於是在這過程中,意義又開始傾斜,紛紛地倒向了那張極其輕巧的椅子那裡。時間不再對這個適應的過程有利,蜜月期過去,衝突跟矛盾再度找上門來,原本快要淡去的假木香味又逐漸被開採、濃厚了起來,伴隨著所有看不慣的東西,一起失衡了...
但我不能奢求啊!
找了半天,這裡起碼還有一張椅子可以時而化解掉大量的困境,其他看過的房間要嘛有無法被處理的衝突、要嘛有本末導致的先設條件、要嘛就是齊頭並進,義無反顧的往一種矯情的極端裡邊兒衝進去。唯獨這裡,還試圖平衡著,雖然這個平衡逐漸地...噢!來不及了,輕巧的椅子已經在用它過剩的份量,默默地在木質地板上壓出一個洞來,試圖把什麼都要吞進去,木頭的顏色、竹編燈的光線、下雨的聲音、香精的味道、他的汗水、我的意見以及說話的權利。
椅子本來是對的,但因為它什麼都對,逐漸地不容被質疑,不許被檢討,沒有對話的空間,最後它跟其他的東西一樣,不提供任何觸感和趣味,只剩下給人坐的功能性罷了,甚至,坐起來還不舒服。
若說衝突會讓人麻痺,那麼平衡也會。在這房間待到最後,我勢必將逐漸忘記這一切脈絡,那時當我注視著椅子本身時,它就是那把不起眼的椅子,然後又如果從那個視點出發去看到房間,這將會跟我之前看房間的順序相反,而在這種順序裡面,它就是一個風格跟大家都不合的破椅子。
哼!破椅子!在IKEA的貨架上,永遠是放在最便宜的區域。
若不是這間房間擺不下原來的椅子、若不是他們最後隨便丟了一張椅子上來、若不是它的平淡無奇剛剛好可以吸收衝突...它的可用之處完全是被賦予的,絕非它本身有些什麼,而像它這樣裝模作樣又無內容到極點的東西,滿街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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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麼需要睡個好覺嗎?
當然我也曾想過,為何素昧平生的房間們,必須遷就我的睡眠來走,而非我的睡眠來遷就房間?也許我就繼續待在床上,任憑椅子的黑洞把我吸進去,在洞裡面摸索爬行,尋找可以安歇的角落,勉勉強強闔個眼,翻來覆去地直到天亮,再拖著眼皮硬著頭皮,面對那沈重又不得失誤的鑄徵工作,直到筋疲力盡為止。總有一天會習慣的吧?去適應這個世界本來應該要有的原則、原本沒辦法忽略的細節、各種「其實也沒那麼糟糕」的時刻?
但又,倘若我就這樣把完整睡眠放在這樣可有可無的地位(就像我之前沒有提早訂房間那樣),那將有誰會來守護我的夜晚?誰能保證我隔天的工作能繼續執行下去?誰會幫我說說把自己放到不對地方的委屈?我去適應房間那真的是對的嗎?
如果沒有絕對的答案,我又何必?
「呿!」我又看了一眼破椅子,把信用卡收回皮夾。
「看來不是這間。」他把登機箱的拖行手把拉了出來,再好的員工訓練此時都不免抱怨:「唉我到底在期待什麼呢?你們鑄徵師總是這樣,在腦袋裡面為每件事情強加意義,本來都沒事好好的,你就在那邊想著想著,突然間所有事情都不對勁了。我有時候真希望我能活在這個職業出現之前的年代,那時候生活一定簡單很多。」
是啊...他講的一點也沒錯...
我也慢慢地可以體會,什麼叫做集體性的災難了。
「我跟你說,來我們飯店的每個鑄徵師最後都沒選擇的選了最後一間房間,最後都會變這樣!」他無力的勸著:「如果說差不多的話就住下來吧,你看你選掉了這一個,之後不保證還會出現比這個更適合的了。」
「我知道,但起碼我還有最後一間。」
「對!你有最後一間!而且你就是會往那邊去,你們都沒救了!還記得你一進來的時候嗎?那時候你只要有一個房間睡就好了!現在咧?選擇一多你就嬌貴了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倒不如我一開始就直接把你送進最後一間算了!」
「那不行,這樣它就不是最後一間了...」
「哈哈哈,好好笑喔...」但是他一點都沒有笑。
「我可以體會你的反應,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在沒有選擇的時候,我還不具有責任;一旦選擇出現,我就必須為我的睡眠和我的夜晚負責了。不能做好時沒做好,人之常情,但可以做好卻不做好,就是可恥的事,不僅對於一個鑄徵師來說是如此,甚至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應該要是如此。
「很抱歉,這就是我的人生觀,不能說沒有受到鑄徵師身份的影響,但就已然是這樣了。所以現在,我們恐怕就得這樣走下去,直到盡頭。」
「你知道我如果是飯店老闆我會怎麼做嗎?我會去訂製一個房號牌,然後掛在走廊底的公用廁所門口,因為你,還有那些龜毛無極限的鑄徵師,就該睡到廁所去,那裡最適合你們!」
「你知道嗎?也許你是對的!」
他沒再接話。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一間間房門的開,接著一間間的關,在這看似沒有終點的走廊中,逐步地邁向無盡旅館的最後一間房間。
無盡的旅館。完
Shane Gingchi
Shane Gingchi
影像工作者,不過生意不好。 從無名小站的時代就一直寫些極短篇小說,雖然很多自己喜歡,可是想想終究不成氣候,找個地方放上來給大家笑話笑話也就不枉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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