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鬼滅之刃劇場版 無限列車篇》在日本票房破百億,進入日本影史票房前10位(排名應有望再繼續攀升),「《鬼滅之刃》為什麼爆紅?」這個問題,一夕之間炙手可熱、成了許多寫作者想討論的問題。
當然,作品的爆紅無法歸因於單一因素,作品本身的優異之外,市場的整合性行銷是一大助力,但可惜筆者不是這方面的專長,也沒有能力去一一爬梳,但我想借用U-ACG梁世佑老師的一句話作為分析的開頭:
鬼滅這樣現象級的爆紅實在難以想像,也因此有了各種分析。但不管從劇情鋪陳、角色魅力、世界設定等因素去討論都不免有後見之明,因為『沒有辦法再複製一次』。或許我們只能說,《鬼滅之刃》符合了 Zeitgeist(時代精神)。
我個人比較有興趣的是,如果鬼滅符合了某種「時代精神」,那麼具體來說會是什麼呢?本文認為這個時代精神無他,正是深植在日本人心中的美學精神「物哀」與「玉碎」。為了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本文後面的篇幅一定會爆雷,請各位斟酌觀看。
放個善逸防雷(圖源:《鬼滅之刃》第12話,KKTV)
《鬼滅之刃》的物哀之美
「我們最甜美的歌唱,述說的是那些最悲傷的思想。」-《致雲雀》珀西·雪萊
「老去或是死亡,都是人類這種短暫生物的美。因為會老,因為會逝去,所以才無比可愛、珍貴。」-煉獄杏壽郎
根據
維基百科,物哀(日語:物の哀れ/もののあはれ、もののあわれ、物の哀れ)是日本重要的文學審美理念之一。透過景物的描寫,表達和宣洩人物內心深處的哀傷和幽情、以及對人世無常的感慨。
《鬼滅之刃》中,一再被提及、強調的主題是什麼呢?鬼很可怕?呼吸法的鍛鍊?都不是。而是「鬼是永生不死的,人是短暫而脆弱的。」鬼就算被砍斷手腳還是能再生,鬼殺隊在戰鬥中受傷是無法復原的。因此鬼殺隊與鬼之間有著天差地遠的價值差異,這種差異既展現在戰鬥中,也展現在《鬼滅之刃》作品的美學中。鬼殺隊眾人追求的強,是一擊必殺、快刀斬鬼;鬼則是仰賴自己的身體能力,透過再生恢復,再確實地給予對手傷害拉大差距。人類認同短暫的生命,鬼追求永恆的存在;這是《鬼滅之刃》所營造出的特有作品氛圍。
我認為這樣的氛圍對於日本人來說一點都不陌生。自平安時代以來,日本人在長久的戰亂中明白了生命的虛幻與短暫;譬如落櫻,是經典的物哀對象;看到櫻花落下,日本人同時感受到了美與死亡。正因為認知到了死亡,所以才能感受憐憫、正視死亡、甚至是捨生忘死。在日本文學史上,「哀」一詞經常被拿來概括日本人的美學概念,哀是一種感嘆,可以是「悲慘」、「悲哀」、「憐憫」,天地萬物都可以是引發哀的對象。這不正是LiSA在《紅蓮華》裡所歌頌的精神嗎?(誰かのために強くなれるなら 倘若能為了他人而變得強大/ありがとう 悲しみよ 悲傷啊 謝謝你了)又或是《竈門炭治郎之歌》提到的,即使「不斷失去、不斷失去,也只能繼續活下去」、「即便再怎麼痛苦,也得向前、向前邁進,斬斷絕望。」可以說,日本人在無常中感到哀傷、悲慘的同時,卻也認同了哀傷,予以「哀」積極的意義。而這個意義在《鬼滅之刃》中得到了很大的發展空間。
我們不只能從角色的話、LiSA的歌中感受到這種近乎宿命的「物哀」,更可以發現「哀」以各種方式在《鬼滅之刃》呈現。如炭治郎全家被鬼殺害,唯一倖存的妹妹也變成了鬼,他自身陷入了「悲慘」的處境。但他在斬鬼後,透過自己的嗅覺感覺到了鬼過往的「悲哀」處境(儘管他也不明白鬼過去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聞到鬼悲傷的「氣味」)。於是他選擇在這個鬼被消滅之際「憐憫」他。哀傷在此刻不只是自己的事,它是一個共同的感覺(empathy),它讓追求永恆的鬼重新認知到自己過去也是短暫生命的人類一員。如同累想起了陪伴自己的家人、響凱是不得志的寫作者,手鬼則一直渴望著哥哥能伸手牽著他一起回家。過去是人的他們同樣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只是他們選擇了拒斥無常,成為了鬼。
斬鬼之際,意味著永恆已被象徵無常短暫的物哀之美擊敗,故事又回歸了物哀美學的正軌,令觀眾產生一種近乎負面的快感,即便角色仍舊處於悲哀的處境,但卻也令人感到安心,因為象徵永恆的鬼被消滅了,天地又周而復始的變化循環。炭治郎在斬殺手鬼後,沒有一般少年漫畫勝利的喜悅,只是默默地想著:
「錆兔、真菰,還有被殺的孩子們…你們一定可以遵守約定回去,雖然只剩下魂魄…如果我死了,我的魂魄也會回去。」
在這次的無限列車篇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炭治郎之所以能破解魘夢的血鬼術(一種讓人睡著,沉浸在內心所願美夢的能力),極端一點說,正是因為他認同了現實是「哀傷」的。他逝去的家人不會回來、妹妹也沒有恢復成人、他也永遠回不去過去賣炭養家的平凡日子…所以他反覆在夢中自殺,拒絕虛假的夢想、回歸那悲慘的現實。
那麼,難道鬼(象徵永恆)與人(象徵無常)之間沒有其他的共處之道嗎?本作Boss無慘提出了一個方式:
「你們(鬼殺隊)就把家人被我所殺當成是遭逢大難,不必去深究,狂風暴雨、火山噴發、大地震顫…不論奪走多少人命,都不曾有人企圖向天災復仇…人死不能復生,別再拘泥於這些無法挽回的事了,大多數人都是如此,你們為何不這麼做?原因只有一個:因為鬼殺隊是非正常人的集團,而我已經厭倦當瘋子的對手了。」
-《181話 遭逢大難》
如果能認同鬼對人的危害就是一種天災、是天地無常的其中一環,那的確也就與物哀達到了一定程度的和解。但《鬼滅之刃》的反駁方式很直白:鬼與人之間確實存在差距,但鬼絕不是天災,它是必須被消滅的存在。《鬼滅》藉此塑造了近乎頑固的二元對立:永恆與短暫、生與死、虛假與真實、快樂與哀傷。因為死亡無所不在,鬼殺隊眾人並不懼怕死亡,也不拒斥死亡,他們迎接死亡的到來、追求死前最後的一搏、並相信其他人會繼承自己的意志持續斬鬼。這也將兩造的戰鬥帶往了另一個我們即將討論到的層面-玉碎。
玉碎:永恆之鬼與無常之人的極限對決
「我現在要在這裡打倒他,即便…會兩敗俱傷!」-炭治郎
(圖源:《鬼滅之刃》第19話,KKTV)
從那田蜘蛛山到無限列車篇,鬼滅之刃的故事開始有了轉變。眾人面對的鬼越來越強大,已不再是單打獨鬥能夠應付的程度。我們會被第19話炭治郎的精神感動、會被炎柱最後的拚搏落淚的原因都是一樣的道理:正因為生命無常,但仍有要守護的事物在,故鬼殺隊選擇了同歸於盡的打法。「玉碎」成了《鬼滅之刃》中後期的重要主題。從後面的花街、鑄刀師之村到無限城之戰,幾乎都是玉碎式的戰鬥。
所謂「玉碎」(ぎょくさい)出自「大丈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可像碎裂的玉石一樣壯烈犧牲,也不要像完整的磚瓦一樣苟且偷生。這當然是好聽的說法,難聽點就是打不贏用命去換。如果換到了當然任務成功,換不到至少是懷抱著尊嚴死去。胡蝶忍對上弦之二,鬼殺隊的獲勝正是奠基在她的犧牲之上。眾人對無慘之戰就更直接了,蛇柱直接用身體去擋攻擊,只為了換取其他柱對無慘的一擊。當上弦之三再次邀請炎柱成為鬼的一員時,炎柱只是回應「我會善盡我的職責,在這裡的每一個人,一個都不會死!」看似答非所問,實則玉碎最高原則。面對強大的敵人,他不回應、不反駁,僅是再次強調自己的職責。
這種「玉碎」思想是集體性的(鬼不是被「我」打倒,而是被「我們」打倒)。因為個人生命是無常短暫的,但想法是可以延續、繼承的。吾峠呼世晴幾乎是不厭其煩地強調這點。在無限列車篇後,《鬼滅之刃》故事轉向了眾人拱柱、多人合戰鬼的局勢,一人玉碎、眾人前仆後繼。當然鬼滅之刃的「玉碎」與二戰日本皇軍的「玉碎」仍有一段距離。《鬼滅》的玉碎是個人的意願,願意賭上性命的人再去就好(其他人可以退居二線成為「隱」);二戰的玉碎則是上級的命令,不論個人意願與否都要執行。故事中的產屋敷家提供了鬼殺隊近乎無限的後援,讓隊員們以最佳狀態去執行任務直至玉碎,日本皇軍則在二戰末期打到彈盡援絕,只能「全員玉碎」。可以說,《鬼滅之刃》將玉碎精神美化到了另一個層次(儘管它並不真實)。我們感興趣的不是玉碎在作品中是否被真實描寫、犧牲是否值得這些事;而是玉碎行為幾乎銘刻在每個日本人心中。而《鬼滅之刃》的戰鬥再一次喚起了日本人心中對玉碎那種置個人生死於度外,為了貫徹理念、守護其他人、事、物而奮鬥的形象。
小結:「物哀」與「玉碎」作為一種精神性的回返與繼承
「身為日本人必須與自然災害共存,為什麼許多人仍然理所當然地生活著,沒有因為恐懼而瘋狂?我們在春天迎接櫻花、夏天看螢火蟲、秋天賞紅葉,即使所有事物最終都會消逝,日本人仍然在如此消極的世界觀中,積極找出了美學。」─村上春樹
相信讀者們看到這裡都明白,儘管「物哀」跟「玉碎」在《鬼滅》被反覆訴說,但都不是新潮的理念,甚至可以說是老套。如果可以再進一步研究的話,或許該追問的是:為何這些過往時代精神在《鬼滅之刃》能以一種凱旋的方式歸來,成了一部現象級的動畫?這就需要更進一步的爬梳日本思潮、現代歷史了。然而正如許多時代精神並非按照歷史的進程一般被淘汰,而是以遞歸的方式不斷重現;在武士刀不復見的現代,日本人心中的武士刀或許從未被毀棄。
我承認《鬼滅之刃》的缺點顯而易見:人物太平板、伏筆未收完、原作的打鬥不如幽浮社動畫展現得壯闊精彩。但有趣的是,鬼滅的主題緊扣著「物哀」與「玉碎」精神,硬是把人物平板的缺點合理化了。這些人之所以平板,是因為他們遭遇了巨大的災難,他們性格的稜角被磨去,成為一個「獵鬼人」,比起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們更像是某種理念的象徵、願意為他人犧牲。而,扁平的角色未必會讓故事乏人問津-這點我們早已從狄更斯小說、眾多的通俗劇(melodrama)中得到應證。至少,這使得鬼滅本身題材更加通俗、將原先晦澀難言的日本美學得以用一種簡單的方式傳達給下一代。
雖然好好生存下去是看似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作品陳述了大人必須告訴小孩的事,當然也有對小學生跟國中生來說,難以理解的人情事理與人際關係。透過父母閱讀解釋給孩子聽,包括『現在不懂也沒關係』的事,以這種契機,會產生親子間的交流。
上面這段話,取自日本NHK訪問明治大學教授冰川龍介如何看待鬼滅爆紅的現象。我想他這段話的背後,或許就是大人們在不知不覺中,把名為「責任」、或是「物哀」、或是「生存之道」的刀刃,悄悄地交給了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