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很可愛的小孩,我還記得他的臉頰肉鼓鼓的看起來非常可口。但重點不是他的臉頰肉看起來有多好吃,而是我跟他的關係很好。我們一起說笑話,一起玩鬼抓人。他會跟我分享學校的事情,我會牽著他剛擦過鼻涕的手(雖然有點不願意),一起走一段路去買東西。
我們的關係好到他在妹妹出生的時候,無意識地把人生的挫敗一股腦投射到我身上。
那時我們在上一門有明確進度的課,我才剛入行,對手足問題毫無概念,搞不清楚本來都好相處的他為何突然變得刁蠻難纏。
除了嗆你還能嗆誰?
他不斷在課堂中岔開話題,當我順著他的話題想要展開討論時,他又用挑釁的口氣要我好好上課。當我好好上課時,他又一直去弄隔壁的孩子,跟隔壁的孩子打鬧起來。隔壁的孩子是想要上課的,時常感到不堪其擾而跟我抱怨,這時他又開始逃避裝傻,找理由怪罪我跟其他孩子。
我的信念是「沒有人會故意讓人不舒服」,於是我毫無根據地相信他有個困境,而不願意對他訴諸暴力。但在職業生涯中,這樣的信念讓我陷入好幾次兩難困境中。
以這次來說,我的困境是同一個課堂的其他小孩這樣質問我:「我知道你不處罰小孩,但為什麼我要忍受他這樣亂鬧,讓我們都不能上課?」
「當然你們不需要忍受。」我對孩子這麼說,這也是我的真心話。
在一次課堂裡,這位剛得到妹妹的孩子縱情發洩自己的情緒,一下子跟旁邊的孩子大聲講話,一下子又故意岔開話題。
這時我試過各種方法,像是向其他孩子和父母解釋他的困難,也試著跟這位孩子的父母建立合作關係,我也時常跟孩子一對一談話,想要尋求他的合作。孩子本人覺得他確實有干擾課程,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無意識地這麼做。他其實也很困擾。
即使我們都做了很多努力,但孩子的狀況時好時壞,隨著其他人的包容逐漸接近臨界點,我的壓力也隨之升高。終於我忍不住吼他:「我對你這麼好,你這樣欺負我,對勁嗎?」
面對我強力的質疑,這位孩子的壓力也爆發開來,他哭著說:「我不欺負你,我要欺負誰?」
當時面對這句話,我什麼都說不出來,但我除了同情之外,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直到後來我讀到了
溫尼考特,才對這種狀態有了一個解釋。
對親密的人特別超過
對於「人會對親密對象特別超過」這種現象,心理學家溫尼考特認為,是因為當事人把親密對象一方面當成內在世界通往外在世界的橋樑,另一方面又當成外在世界的象徵,於是當外在世界不如己意時,那個最原初的「幼稚」的自我,就會無意識地對著親密對象猛烈攻擊,想要關閉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的交界處,躲回自己的內在世界之中。
溫尼考特將這種對親密對象猛烈攻擊的行動,稱之為「摧毀」。溫尼考特說:「主體對客體的毀滅,並沒有憤怒。」
當教育者跟小孩的關係日漸親密,教育者也會成為小孩通往外在世界的橋樑,分擔了主要照顧者對小孩的功能與重要性。這時,當外在世界不如意時,小孩也會嘗試摧毀親密的教育者。
在這種時刻,如果親密的對象能夠接住小孩的狀態,用溫尼考特的話來說,就是「僥倖存活」了下來。
溫尼考特說:
主體對客體出現認同關係後,主體就會摧毀客體(因為它變成外在的東西);然後才有客體僥倖逃過主體的摧毀。……從這一刻開始,主體說:「喂,客體!」「我摧毀了你。」「我愛你。」「你對我來說有價值,因為你在我的摧毀下僥倖存活了。」
面對親密對象要摧毀自己的猛烈攻擊時,如果我們能夠不被勾起情緒或創傷,並且能夠辨識出對方此時有一個需求與困境,那就有可能不對親密對象反擊或報復,並且也不因為對情緒衝突的陌生或恐懼而逃開,那我們也許就可以惜惜(sioh-sioh)對方,成功在親密對象的摧毀行動裡倖存下來。
倖存下來與愛的回報
我這邊正在合作的一個孩子,在早期合作的階段,每一次我有一個建議,他就會認為我是要強迫他。當我說:「你要不要…….?」他就會解讀成:「我一定要做那個嗎?」「我不能不那樣做嗎?」「反正你就是一定要我做!」而開始激烈地反抗。
每一次當他說「反正你就是一定要我……」時,我就得花更多的力量去證明我並不真的是那樣想。而每一次當我企圖證明時,他猛烈而粗暴地關上溝通的機會,我也要花非常大的力氣去抑制自己的不快,好讓自己不反擊與報復。
在成功倖存的那些時候,我會想起我其實是來幫忙的,而且我並不真的是因為他對待我的方式而生氣,更多是因為我覺得我的付出沒有得到對等的回報,而感到挫折與傷心。
但我不應該要求他的回報。迎面去試著接住他的摧毀,是我的選擇,但他沒有責任對這份努力做出回報,那不是他的選擇。
雖然我總是告訴自己不應該要求孩子的回報,但在我的經驗裡,我清楚地知道,回報時常來得跟摧毀一樣激烈(羞)。
溫尼考特說:「通常分析師都會在移情中撐過這些變化階段,在每個階段過後就會有某種『愛的回報』,而且這回報會因為潛意識地摧毀背景的襯托,而顯得更加強烈。」
於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僥倖存活之後,我終於讓他開始相信,我並不是那麼想要強迫他的人(我得說,有時牽涉到十分複雜的情境時,我仍會採取激烈的限制)。於是我成為他與世界的通道,他仍舊時不時會想要摧毀我,但我已經是他順利與世界互動的主要途徑之一。
在更早期,我還沒讀到溫尼考特時,就有不少誤打誤撞撐過摧毀階段的經驗。
有一次是在一個營隊裡,有一個人高馬大的國中孩子,他總是對其他孩子動手動腳。這樣的孩子幾乎總是不在教案裡,而我的工作是去陪伴這樣的孩子。那時我陪他在沙坑晃蕩,百無聊賴時,他說「你看起來很會打架?」我說「不會吧,但打贏你應該可以。」於是我們莫名其妙開始摔跤,我仗著大人的經驗,在不弄傷弄痛他的前提下,陪他玩了好一陣子。
好像是一直玩到吃飯時間吧,他說「你好厲害」。
接下來的幾天裡,這孩子每次跟別人有了衝突,其他教育者好說歹說都難以平息,但我一到場,他就「給我面子」,讓大家都有了台階下。我當時多少有些虛榮,但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是誤打誤撞地撐過了他的摧毀,成為他與世界的通道。
在教育現場,我自己認為最「高峰」的經驗,大概就是一個渾身長滿刺的孩子願意在你面前解開他的武裝,彷彿赤身裸體不設防地向你訴說他的困擾或身世,是一種令人全身發顫的體驗。
在「不報復」的親密關係中長大的孩子
這樣的理論若是實踐在教養現場,孩子可能會長成什麼樣子呢?如果我們在孩子小時候不報復、不反擊、也不逃開,試著努力接納孩子的情緒與挫敗狀態,孩子會長成什麼樣子呢?同樣地,由於教育與教養的因素太多,我不並打算保證這樣的作法可以達到任何的成效;我僅僅打算以我們家的經驗,來表現一種可能性。
有一次在前往朋友聚餐的路上,媽媽因為某個原因生氣了,突然間轉頭往一條小路走去。我知道原因,但我這個人在日常狀態裡其實不太擅長面對別人的情緒,於是立刻啟動轉換工作模式的過程,開始自我心理建設:「她不是對著我生氣,這時我要接納她,成為她的安全堡壘……。」
如此以下省略五百字的心理建設小劇場還沒跑完,我們家小孩已經開始行動。
(媽媽轉頭走進小路)
孩:「媽?」
(媽媽一直走)
孩(跟著媽媽過去):「媽,餐廳不在那個方向啊?」
(媽媽還是一直走)
孩(跑去抱媽媽)
等我五百字的心裡建設跑完,媽媽已經在孩子的接納與關懷下,鬆軟了一半。
另一方面,在他十歲的現在,有情緒與挫折的時候也完全沒有遷怒我們的行動,能夠在我們面前坦率地展露自己的情緒與困境,讓我們很容易就知道他需要我們什麼樣的支持與幫助。
不報復的愛人
其實不只是在教育現場,在家庭關係裡,我也時常聽說或看見,小孩對親屬的猛烈襲擊。而在伴侶關係裡,這樣的攻擊也十分常見。比方說,當我自己在外面工作不順利的時候,回家就很有一股想對伴侶找碴的衝動。我家孩子小時不開心的時候,也時常無意識地會跑來揍我兩拳。
在這些時候,我們雖然會驚訝、害怕或挫敗於親密對象對自己的攻擊,但如果按照溫尼考特的說法,這些摧毀的行動「並沒有憤怒」,也就是說,即便這些想要摧毀我們的親密對象看起來是生氣的,他們也不是對我們生氣,而是對這個「不如己意」的外在世界生氣。
在這些時候,無論我們是為了「愛的回報」,或者就只是因為愛他而想要成為親密對象通往世界的途徑,我們都有理由抑制自己的報復反應,也有理由試著待在現場不要走開,陪著他走過人生的低谷。
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我在工作壓力很大時,那些平常我跟伴侶的差異就會被我突顯出來,像是碗放著很久沒洗、桌子很亂之類的小事,這時都會特別看不順眼,要是碎碎唸出來,伴侶通常會覺得被任意遷怒,造成不必要的摩擦跟爭執。
但在我工作壓力不大的時候,我其實可以接受那些差異。而我在狀況不好時對伴侶所做的那些指責或挑剔,最內在的本質,只是我需要親密的對象能夠覺察我的困難,讓我知道,即使世界這麼不好,仍有人願意那樣愛我、接納我。
也許就是老套的那個想法:「愛不只要能共享樂,更要能共患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