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墜落的時候,我以文字結網,勉勉強強接住自己,卻留不下那些過路人。(圖片為作者自攝)
「想說什麼都可以說喔!我會接住你!」當承接別人的痛苦,變成一種普遍的社會宣示,大環境似乎更加柔軟了,更多人表示願意開展自己的懷抱,接納易墜易碎的心。但自顧自的溫暖,有時會讓對方跌得更深,如果你尚未下定決心承擔另一個生命的重量,請不要輕易說出這些話。
曾經,在精神狀況擺盪最劇的時候,遇過兩種人。第一種,會說你想太多,人生明明還有許多快樂的事,為什麼你永遠視而不見?而另一種,會要你哭,大聲地、放肆地哭,而他會在你身邊陪你哭完。面對第一種人的不諒解還比較好體會,因為他是依據自己的所見、所感來提出質疑。而第二種人的故作理解,會讓人誤信,產生依賴,但那份依賴最終會深沉到使他鬆手。他其實沒有錯,他認為自己正在做一件好事,他認為自己是你最好的朋友。
但他不知道是,你不會有哭完的一天。
後來這兩種人都從我的生命中逃走了,一個不剩。只是後者留下的虛爆空洞,讓我在黑暗裡掉得更深,我恨,恨那些虛假的宣言和偽善的友好,才是真的殺人。後來我發現我更恨的其實是我自己,為什麼沒有辦法把任何人留在身邊。
還是學生的時候,在圖書館打工。身為館員有一個特權,那就是可以把讀者還的書馬上借走,回不到架上,讀者除了預約,就只能繼續等。而還來的書,一陣一陣都能看出當時的潮流,還記得那段期間很轟動的一本書,叫《被討厭的勇氣》,新書剛入館預約馬上排到了三十幾號,照這樣下去得等到明年。基於好奇,先是借了阿德勒的《生命對你意味著什麼》來看,接著買下《被討厭的勇氣》,再接著被書牽引著開始一連串的探索。
從阿德勒心理學,到了解精神疾患的病癥,接著是老莊學說、古印度哲學、瑜珈心法、正念、腦科學,我試著盡自己的一切去了解我為什麼會這樣,當那些情緒襲來,我就看書,心裡想著「我要認識你,我要找到怎麼形容你,我要用文字讓你現身」然後一本接著一本地讀下去。後來,精神擺盪的波動其實並不會因此減緩,或者降低頻率,但自己越來越懂得如何讓它只是靜靜地過去。如果真要說從書裡得到些什麼,大概就是:
「我很正常。」
意識到這件事非常重要。不論古今中外、凡人先賢,其實每個人都逃不過與自身的情緒的纏鬥,只是程度和頻率上不同。社會告訴我們這是錯的,但老實說,這是社會的錯。工業化後的社會,教育只是一段漫長的汰選,通過了層層的考驗,只是證明這個人在市場上合用。而那些被認為不符合標準的人們,換個角度想,會不會其實更接近「人」?人就是會慍怒、會崩潰、會逃避、會餓、會哭、會不小心在月底把錢花光,這又有什麼錯呢?
曾已半身踏入鬼門,所幸當時還有機會收手。這條漫長的路,自發覺、崩潰、掙扎、接受,到能夠狀似無所謂地寫下這些文字,也約莫走了七、八年。從期望自己能夠活得很絢爛的年少,到逐漸承認自己的極限,並能適度地保持空乏,我試著不要再把自己裝得那麼滿,才不會輕易傾倒,潑灑一地。
對於活下去的議題,我無法提供最佳解,但我只能在這裡說,我也是這樣活到了今天。雖然這也只是生命萬千種可能性的其中之一。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地獄,不要輕易地依賴,讓兩個地獄撞在一起。想起那些鬆開的手,也是在這樣的社會框架和氛圍中長大,他們或許曾經真的想幫我,但高估了自己。他們也只是被這個社會所欺瞞的其中一人。
不要恨。但也不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