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廿八日,我和妻子到台北藝術大學參加「聽見台灣土地的聲音:李哲洋逝世三十周年紀念活動」,與李哲洋的遺孀林絲緞、妹婿雷驤、影評人高肖梅、畫家蘇國慶等舊識重聚一堂,在各種聲音和影像中緬懷李哲洋,一顆心也跟著飄回到四十年前的永和。
那時我們剛結婚不久,住在永和。李哲洋夫婦也住永和,我妻子過去即因採訪而和林絲緞結緣,我們經常在吃完晚飯後,就散步到他們家(有時還會帶著一瓶酒)。他們家彷彿就是一個文藝沙龍,經常高朋滿座,記得就曾在這裡遇見戴洪軒、七等生、高肖梅、李元貞等藝文界人士,大家邊喝酒邊聊天,雖然大部分時間我都只是個聽眾,但我很喜歡這樣的聚會,因為在這裡我發現很多與我相類的意識體,讓離開醫學的我能在另一個同溫層裡取暖;而對尚屬年輕的我來說,也在這裡得到不少藝術薰陶和啟迪。
李哲洋大我十六歲,是個開朗而熱情的人。認識一段時間後,我才慢慢了解他的身世頗為坎坷:在就讀台北師專音樂科一年級時,他父親因「知匪不報」的罪名被處決,不久,他也因在週記上批評學校伙食而遭退學,此後即斷了求學之路,三十四歲時獲得日本一所音樂學院的入學許可,想出國留學,但也因「匪諜家屬」而被「免議」。
愛好音樂的他,在音樂及其他領域的知識和造詣幾乎全靠自學,在入伍服役期間,以同等學力考取初中音樂教師資格,退伍後擔任音樂教師,不久又隨史惟亮赴山地鄉採集民歌,後來因理念不合而分道揚鑣,他除了繼續含住民的民歌採集,又開始受託進行台灣童謠的採集,在台灣民間音樂的採集方面,做了很多先行者的工作。
一九七一年,他又和雷驤等創辦《全音音樂文摘》,由精通日文的他擔任主編,有系統地譯介音樂相關文章,直到一九九○年他罹癌遵照醫囑才停刊,是當時台灣最主要的音樂雜誌之一。除了雜誌,他還擔任《最新名曲解說全集》(共十七冊)的主編;更進行臺灣音樂史和臺灣音樂辭典的編寫(可惜因故未能完成)。
李哲洋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人,他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激勵了我創辦《心靈》雜誌。《全音音樂文摘》和我當時擔任主編的《健康世界》在同一個製版廠,我們偶而會在製版廠碰面,《全音音樂文摘》雖由大陸書店出資,也有一個小助理,但主要工作(包括文章)幾乎都由李哲洋一手完成,對音樂的熱愛使他甘於這樣付出。既然我也對人類心靈的諸般問題有興趣,也懂得編務,那為什麼不也來辦一本雜誌,自寫自編,每個月和讀者分享這方面的知識呢?
《心靈》雜誌的篇幅比《全音音樂文摘》小,只有四十八頁,但完全自費經營,每期十篇文章都由我以各種筆名改寫自英文資料,再加上一些個人看法;從編排、送印到郵寄給訂戶也都不假外人(妻子是我唯一的幫手)。直到報禁解除,我改到各報章雜誌寫專欄才停刊,共發行七十六期,訂戶近兩千名。它對社會的影響力也許很小,但我卻受益良多,在消化、融會跟心靈相關的各種資料並發而為文的過程中,我個人增長了不少見識。沒有李哲洋和《全音音樂文摘》,可能就不會有《心靈》雜誌。
李哲洋在五十七歲時因淋巴性胃癌離世。讓我頗為遺憾的是在更早之前,林絲緞曾打電話說哲洋最近常覺肚子很脹,問我是什麼原因?我說最常見的是脹氣,告訴她消除脹氣的一些方法,也提醒她若沒改善就要去就醫。當時沒想到腹腔的癌瘤產生腹水,也會讓病人覺得肚子很脹。雖然是事後諸葛,但想來還是覺得遺憾。他住院後,我和妻子到醫院探望,已經確診的他依然談笑風生,反而是他在向我們噓寒問暖,真是讓人感慨。
他過世後,林絲緞將他遺留下來的音樂史料,包括採集民間音樂(特別是賽夏族)的錄音、錄影、照片、底片、曲譜、訪談文稿、研究初稿、文獻、書信等整整七十大箱,捐給台北藝術大學的傳統藝術中心,希望能再進一步的整理後,供相關的專業人士參考、研究。但進展似乎有限,直到去年底承包學校工程的廠方因施工不當,導致李哲洋捐贈的部分文物受損及泡水,大家才驚覺不妥善保存並加速整理這些珍貴的資料,不僅是台灣音樂界的損失,也會辜負李哲洋的苦心和家屬的好意,因而有了這次「聽見台灣土地的聲音:李哲洋逝世三十周年紀念活動」。
活動當天上午有一場別具意義的紀念音樂會:由北藝大音樂系室內樂團演奏已故作曲家高約拿交響詩《夏天鄉村的黃昏》的世界首演。高約拿是繼江文也之後,率先以西方手法譜寫交響樂的台灣作曲家(北一女早年的校歌也是由他作曲),但英年(三十二歲)早逝,知道他的人不多,留下的資料更少,這首《夏天鄉村的黃昏》的樂譜是他外甥女李婧慧教授(北藝大傳音系)彷如「上帝的恩典」般,在李哲洋收藏的一大堆文物中找到的,經過樂譜重建,今天的我們才有幸得以聆賞。
在李哲洋留下的大量文物中,一定還有不少諸如此類的珍貴資料,特別是影音素材,若不及早將它們數位化,很可能會越來越失去效能。但工作顯然也非常艱鉅,期待台灣社會的有心和有力人士能襄贊北藝大,早日完成大家共同的夢想,讓李哲洋的收藏加速整理後,能有一個永久性的保存、展示空間及借用辦法,遺愛人間,讓更多人和整個社會都受益。
一天的紀念活動結束,送高肖梅回新店後,走秀朗橋經過永和,彷彿又回到四十年前,我和妻子散步到他們家,正騎上摩托車的李哲洋向我們打招呼,說他有事要先離開。目送他離去的背影,我忽然覺得他很孤獨,不是說他無人陪伴,除了妻子兒女,他更有一大堆朋友;而是在坎坷的身世和獨特的際遇中,他踽踽獨行,做了很多別人不想做、不願做、不屑做、不敢做、不能做的事。
他的內心世界讓人感到好奇,卻無由了解。在他的心靈深處似乎有間密室,別人無法開啟,只能從遠方瞥見;三十年前,他打開那間密室的門,朝我們揮揮手,然後將門關上……。
這就是我感覺到的他的孤獨。
歡迎光臨我在方格子的三個專題:
《紅塵阡陌:王溢嘉的人生筆記》
《創意100擊》
《變態心理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