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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缺憾才完美 《腿》是黑色喜劇，也是人生隱喻

《腿》是從一場手術意外開始的。鄭子漢（楊祐寧飾）左腳受傷卻無妥善醫療，引發重度敗血症導致全身性休克，到醫院急診室時，狀況已經非常不樂觀，意識不清、也沒有表達能力，醫生（李李仁飾）說他必須要截肢，「留腿，不留命；留命，不留腿」，妻子錢鈺盈（桂綸鎂飾）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猶豫，還是簽下了手術同意書。

然而，手術並沒有成功，等到錢鈺盈接到電話，身上還穿著表演的服裝就急忙趕回醫院，醫生告訴她，丈夫的敗血症情況比想像中嚴重，已經撒手人寰。她確認了大體跟死亡證明，醫院派了一輛救護車要把大體和她一起送到殯儀館，上車前司機（納豆飾）問她「路上要撥佛經還是聖歌？」錢鈺盈問她「有沒有舞曲？」司機說有「有〈舞曲大帝國〉」幸好一位萍水相逢的路人（名字叫做威廉，劉冠廷飾）出手相救，才挑了一首《藍色多瑙河》。

旋律悠揚，救護車靜靜地駛過冷清的街道，這世界再也沒有舞蹈。這時從接獲死訊後一直魂不守舍的錢鈺盈才回過神來，她掀起了蓋在大體上的白布，拍打前座的椅背，大聲告訴司機「掉頭，我要回醫院！」她要回醫院，她想要回她先生死前截肢的腿，但是，這並沒有想像的容易......

錢鈺盈找腿的旅程上，遇到了許多人，依序是警察（陳以文飾）、病理科主任（楊麗音飾）、清潔工（林志儒飾）、院長（金士傑飾）、總務處主任（劉亮佐飾）、清運車司機（黃健瑋飾）等人。我通常不會提到配角的演員，之所以特別強調，是因為這部電影找來客串的這些人都是金鐘獎、金馬獎或台北電影獎的得主，這或許是我看過動用到最多金獎得主的電影，含金量高得嚇人。

人死不能復生，斷「腿」接回去也沒有用處，說穿了大體也就只是個廢棄物。病理科主任先是揭露了錢鈺盈在手術前就勾了「無須領回」的同意書，畢竟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領回截肢的腿做什麼呢？放在家裡看了也恐怖，還得注意有沒有腐爛長蛆，大部分的人應該都是不領回的，「你已經啃完雞骨頭，服務生收走了，你卻說還要啃。」

她把人的腿比喻為廚餘，但對錢鈺盈來說腿當然不是拿來啃，她只是丟了以後，反悔又想撿回來。「斷、捨、離」是近年非常受到歡迎的一種心理練習，但卻少有人可以真正實踐，對大家來說那些需要斷捨離的東西，其實都是沒有用處的廢物，卻又因為情感、心理因素而無法果斷地將其捨棄，有時候是一隻娃娃、一條棉被、一本書或一張椅子，在外人看來，那些無用的物品，卻有著說不出的感情。

對錢鈺盈來說「腿」就是如此，而這個概念也從電影開頭一直延伸到最後，整個文明社會對於「廢棄物」的處決方法，關聯了人們自我覺察的方式。

接著她遇到了醫院的清潔工，清潔工並不想理會她，「你要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並且承擔你做出決定的後果。」他說的是腿，但也不只是腿。人生當中我們無時無刻都在做選擇，而且幾乎每個選擇都沒有重來的機會，小時候選擇朋友、選擇要不要認真上課，後來我們選學校、選科系、選職業、選轉行，選情人、選分手、選婚姻、選房子。這些選擇並沒有真正的對錯，但每個選擇都有其後果。年輕時，我們或許還有重來的時間，但是隨著人們年紀漸增，如果後悔了，往往得花上不少代價才能重新選擇，甚至永遠無法重來，例如死亡、例如生育。

正因為這些選擇沒有標準答案，所以也沒有人可以告訴你該如何選，其他人的人生都只是參考值，真正能做出決定跟承擔後果的，都是自己。後來錢鈺盈獲得了一次進到冷凍庫挑選「腿」的機會，她挑了3支，結果都不對。而她並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但並不是在這裡才開始後悔當初做錯選擇的。她是從何時開始後悔選擇的呢？是同意要動截肢手術嗎？是勾選不願領回的時候嗎？是沒有堅持送老公去醫院的時候嗎？還是跟老公吵架的時候？或是決定要嫁給鄭子漢、跟她跳第一支華爾滋的時候呢？她是什麼時候就意識到自己已經後悔原本的選擇，卻沒有承認呢？

看到這裡，我開始好奇她是真的知道老公的腿長什麼樣子嗎？如果要我們從一大堆斷腿裡面尋找，真的能辨認出愛人或者是的腿嗎？以至於就算她終於拿到了一支形狀一模一樣的腿，也無法接受。再接下來，醫院的院長出現了，他找了一個厲害的目標師傅，選了一塊上好的木頭，幫錢鈺盈訂製了一支「完美」的腿。

這並非電影裡的院長自己發明的，許多人死後，基於傳統信仰不願捐贈器官，且若有斷肢也會用義肢補齊，讓大體在死後能夠「完整」，他們相信這樣死者就不會帶著殘缺與遺憾進入輪迴、陰間。錢鈺盈起先同意了，但看到成品之後卻又反悔，「這不是我先生那隻又腫、又黑的腿。」她不要完美的如同藝術品一般的腿，卻想要那隻又臭又黑的「真實」的腿。

「腿」於此已轉變成了一種概念的象徵，象徵人永無止盡的追索，也象徵藝術與真實之間永恆的悖論，許多人（藝術家）用盡一生再追尋所謂完美，到最後才發現完美只存在於想像之中，或者說所謂完美就是真實，就是缺陷、意外、傷痕，正因為永遠沒有完美，人才能繼續創造，繼續前進。

其實，我們常常都是在獲得了成果之後，才又意識到原來這並非是自己所要的成果，正如同錢鈺盈原先看到這隻腿很是滿意，但仔細看了看後才驚覺這不是她要找的那之腿，她像是無理取鬧，實質上是許多人的人生寫照。

我們所要追尋的，或許不是完整也不是完美而是真實，但哪有什麼是真實的，真實是不停變動的狀態。鄭子漢的腿曾經健康、靈活，跟錢鈺盈跳過無數支舞，那是真實，但他後來腿斷了，不再能完美的跳舞，後來他又得了敗血症，結肢後便不再完整，這也是真實。

或許就連錢鈺盈自己也無法說出自己堅持尋找的到底是什麼，她並不是真的想要找到一支腿，她只是覺得這是自己唯一能幫子漢做得事情，這是她浪費一生在這個男人身上最後的不甘心，她真的有這麼愛鄭子漢，愛到連一隻腿都放不下嗎？我想不是，她放不下的只是自己所付出過的真心。

最後，錢鈺盈與她的小夥伴佯裝成環保署的稽查員，攔下了廢棄物清運的車輛。其實我認為故事大可在此結束，她最後有沒有找回腿早已不再重要，尋找的重點，往往不在於最後是否有成果，而是在於尋找本身就已經是目的。不過，我們總得在找到的時候才會明白，原來最美好的已經錯過，而且永遠不會重來。但電影很善良了給觀眾一個完整的結局，讓這場荒唐尋腿記順利落幕。

《腿》是一部黑色喜劇，更是一部人生隱喻，其劇本精妙、結構清晰讓我非常驚喜，小說家張耀升的首部劇情長片果然沒讓人失望，不僅繼承了鍾孟宏雕琢多年的黑色喜劇風格，更去蕪存菁讓形式背後的論述更完整，很巧妙的平衡了兩個角色的等分。

在鄭子漢死後的故事以錢鈺盈為第一人稱的視角，讓觀眾從喪夫寡婦的角度觀看一部荒誕喜劇，但同時又以鄭子漢的視角去穿插他們兩人生前的相識、相戀與相離，進而解釋荒誕背後的感情，最後魂魄的獨白更幾乎令我動容落淚，以一生一死、一男一女的方式來往前與倒敘講述故事，讓觀眾能完整的認識兩人的感情，而且無論怎麼看都是愛，就算疼痛、愚蠢、背叛、荒誕，都是愛。

這部電影還讓我想到了馬奎斯的名作《我只是來借個電話》，故事講述一個原先只是想要借電話，最後卻淪為精神病患的女子。同樣以一個女性為視角出發，同樣荒唐卻又真實，而且桂綸鎂於戲中的近乎瘋狂的表現更令人驚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