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要搞清楚東西南北,雖然說路在嘴邊,碰到語言不通,還是地圖在手,妥當些。可是同一個地方的地圖,因為繪製者或出版者不同,卻是完全不同的呈現方式。Simon Garfield 於2012年出版的On the Map: why the world looks the way it does,馬可孛羅文化於2014年一月初版中文譯本「地圖的歷史:從石刻地圖到Google Maps,重新看待世界的方式」,值得一讀。我手邊的版本是2015年五月初版十一刷。
作者自承因為「地圖會說故事,所以令人著迷」,顯然愛聽故事的Simon Garfield,深深陶醉在地圖的一千零一夜裡無法自拔,才會寫出這麼 「一本關於地圖的書」,從英文書名On the Map就能看出端倪。除了是地圖控之外,作者其實有更大的企圖心—這本書 「事實上是一本世界演變史」。中文書名譯為 「地圖的歷史」,有失焦的嫌疑,更精確的說,應該是地圖的演化史,甚至更貼切的說法,可以說是地圖小百科。
關乎地圖的包羅萬象,作者都深淺不一的全面涉獵,不僅有地圖演化史,從西元前六百至五百五十年之間的一塊巴比倫泥板,到二十一世紀的衛星定位3D全景地圖;上下古今,從紀元前四世紀羅馬帝國在亞歷山卓城的的亞歷山大圖書館,到今天美國加州山景城的谷歌地圖總部;呈現的型態,含括地圖、地圖集、地球儀和數位平版畫面的立體呈現;範疇從地球上的洲陸洋海到火星外太空;功能而言,則由朝聖經商探險到尋寶到戰略到追星到旅遊;從博物館列展的古文物真跡到文學名著裡、電影大螢幕上甚至遊戲拼圖下棋和電玩裡的真假虛實縱橫穿梭;地圖繪製技巧的眉眉角角、投影法的推陳出新、製作地球儀的材質,腦神經科學、心理學、天文學、古物鑑識、公共衛生、治安防治…,都有模有樣的搬上檯面,甚至地圖時人八卦的莫衷一是、地圖商場的爾虞我詐、官方說法和坊間耳語的南轅北轍,都有專章解析。滿足好奇心,甚至博君一粲,都不會讓讀者失望。
可是如果要順著竿子往上爬,就捉襟見肘的線索不足。不難想像作者上窮碧落下黃泉,明查暗訪皓首窮經,編織出二十二個獨立單篇的精彩報導,可是注釋實在稀薄了些,參考書目更是從缺,除了在謝詞部份列出幾個圖書館名單,就是兩個地圖學網站:
www.davidrumsey.com和
www.maphistory.info。儘管兩個都是精彩的網站,也確信作者所說,在研究的過程裡特別受益;可是這些訊息都屬一般,廣度綽綽有餘,深度卻有吊足胃口卻搔不到癢處的遺憾,怪不得別人,畢竟Simon Garfield是記者,而不是學者,這書是要上書店排行榜的,而不是拿來當教科書。
英文副書名why the world looks the way it does,才是作者為全書定調的主旋律,和上下文爬梳的筋骨脈絡。作者主張 「地圖確實描述並重塑了我們的歷史,反映出我們的特質,並且標記出權力的更迭」,甚至 「地圖掌握了我們之所以為人的線索」,因為 「帝國的中心就是地圖的中心」。舉目前存放在奧地利國家圖書館,已知現存最古老的羅馬帝國地圖的普格丁地圖為例,在這幅當時西方文明所認識的世界全貌裡讀出來的的重要性不在於它的精確,而在於反映了羅馬人的世界觀。
繼而想想,是這樣的。從小到大看的世界地圖都是一個樣,也從來認定世界就是那個樣。頭一回碰到視覺衝擊是在美國看到的世界地圖,除了從中文變英文,還有說不出來的不一樣;後來有機會看著英國的世界地圖,這回也是英文,卻又是一個擰不清的不對頭。前後對照幾個來回,同樣的世界地圖,在台灣的是亞洲在中間,在美國的是美洲在中間,在英國的則是歐洲在中間。恍然大悟—原來大家都是自己心目中的 「中」國。
地圖確實反映繪編者的世界觀,同樣的世界,同一顆地球,燈光打向左一些、向右一些、鏡頭放大一些、縮小一些,盡是千言萬語。儘管 「在不那麼久以前,…帝國的中心即是地圖的中心。然而現在,我們各自單獨屹立,站在我們自己地圖世界的中央」,二十一世紀 「我就是地圖,我就是這個世界孜孜不倦繞著旋轉的樞紐」。Simon Garfield從self-mapping的角度直言:這是一個個人主義當道的時代與世代。不見得是批判,卻是直指人心。「我們凝視地圖的時候—…它們就是歷史,就是我們自己」。
作者在引言建議讀者「將這本書視為一趟參訪展覽之旅」,儼然Simon Garfield把這本書當成他心目中地圖王國的Lonely Planet版,甚而變身導遊,領著他的團員,穿越時光隧道逍遙古今。與其說是導遊,我認為他更像個策展人。全書以策展的概念,從地圖這個主題出發,延伸出相關子題的無邊無際,個人色彩十足的瀰漫策展人的專業認知和獨特品味。或者可以這麼說,這本書像本展覽目錄,勾勒出地圖衍生的神迷目眩,諸君可以按個人興之所至,或走馬看花隨意瀏覽,或佇足盤桓咀嚼再三。遠交近攻皆宜!
地圖誠然是人走出來的!沿著已知持續探測未知的冒險行動,從未知中印證已知的科學先驗,先行者同時寫下日誌,還把路徑畫下來,這些文字紀錄被發現、被正視、被整理,後繼者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持續匍匐攀升,一代又一代的江山才人,校勘訂正刪修增補,才呈現出今天百花齊放的地圖樣貌。除了個人的膽識和時代賦予的機會,還關乎識字率、印刷術、工業革命、文藝復興、地理大發現、科技的一日千里,助長資訊傳播信息流通。書中提及 「Phyllis Pearsall女士每天工作十八小時,走上三千哩路,為一九三零年代的倫敦兩萬三千條街道繪製地圖」;不禁聯想,台灣古道研究權威楊南郡,他用一雙腳攀登百岳踏查古道,開發空前也絕後的台灣登山路線,繪出台灣古道地圖。地圖是已知的結晶,未知的起點。
除了正文二十二章,穿插其間的<地圖大小事>,可以說是作者從地圖出發的人文思考選粹,嚴格說起來無關宏旨,卻都是十足吸引人的子題,也是潛力十足的主題。而林林總總的地圖裡,最吸引我的兩個地圖:
- 一個是大約完成於1290年的Hereford中世紀世界地圖Mappa Mundi。Mappa Mundi與其說是給朝聖者的地圖,更像是一幅警世的道德畫,同時闡釋基督教教義,耶路撒冷位居中心,基督和天使在一邊,惡魔和龍則在另一邊。讓我油然而生一個念頭:以繪本的概念呈現,畫一幅從 「我在這裡」出發前往天堂的地圖,該怎麼個畫法才能指點迷津,讓看倌按圖索驥,得其門而入?
- 另一個是源於2008年的地圖平台Ushahidi。已經發展成人權推展和緊急行動的製圖網站Ushahidi,在肯亞暴動、敘利亞屠殺,和日本、印度的自然災害,因為它的即時性,而成為聯合國介入的重要參考工具,確實發揮 「一幅地圖,改變這個世界」的影響力。製圖者和閱圖者的千言萬語,在科技的媒合之下,成了千軍萬馬,讓地圖不再只是地圖。誠如作者所言:Ushahidi的力量不只存在於它的製圖工具,更存在於當地人們運用這些工具的能力。
描繪地圖是大功夫,製作地圖絲毫不能馬虎,閱讀地圖更是各抒其意的關鍵勝出,一圖各表的南腔北調,讓使用地圖大異其趣。地圖是一個工具,製作者的心態和使用者的能力,決定地圖的命運。
Google Earth主要推手Brian McClendon在2012年六月Google年會,對Google工程師和媒體發表專題演說:…以前製圖師在畫地圖時,如果他們不曉得確切邊界,就會在地圖寫上:「這裡有龍」,以為示警。不過我們的目標是,盡我們所能移除地圖上的龍。乍聽之下似曾相識,宣教士常幹這事!把地圖攤開,標出還沒有教會或福音未及之地,然後發出類似的嘶吼或低鳴:盡我們所能把福音傳到地極。地圖上的三大洋五大洲和兩極,一個人兩條腿,能走多遠?一輩子幾十寒暑,到得了多少地方?永遠的未知大於已知,未及多於已及。難怪Simon Garfield 會說 「地圖起初是對我們想像力的一大挑戰」,而閱讀地圖是「一場想像大展」。面對地圖,人的想像力可以飛翔,心智卻不得不謙卑下來!
起初,神創造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