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在外,外派也好,宣教士也罷,無論待多久,還是移植插枝的外來種;遙遙相望土生土長的母國,也因為漸行漸遠,不再是原生種。時間空間的距離,模糊了故鄉他鄉的界線,旁觀者清的篤定,被現實篩得七零八落,只剩下霧裡看花的忐忑。即便在人聲鼎沸、鑼鼓喧天中摩肩擦踵,獨處模組開啟,已經是慣性,不是趕時髦,而是生活常態。至於應該如何獨處?不妨從練習獨處開始。
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過於喧囂的孤獨有深刻精緻的闡述,卻耽於自溺;大學、中庸分別提到 “君子愼其獨”,卻不見興利,只以除弊。乍看書名如何獨處How to be alone ,有種正中下懷的眼睛一亮,儼然實用的操作手冊,只要按部就班一個步驟接一個步驟,就可以DIY的大功告成;加上作者Jonathan Franzen的新興盛名,單純的好奇心升級為必然的決心。我手邊的版本是新經典文化出版,2015年五月初版四刷,洪世民翻譯的版本。
讀完全書,「獨處」這字眼出現偶一為之,也不見條列式的「如何」!文不對題嗎?得從序文「貫穿本書的一句話」破題,才得其門而入,一窺堂奧,這確實是一本談「如何獨處」的書:
儘管每天都都有這麼多厚顏無恥的新事件上演,…對我來說,任何單一事件的重要性,都比不上全書文章共同關注的潛在議題:在喧囂嘈雜、五光十色的大眾文化中,如何維持獨特性和多樣性—如何獨處的問題。
作者以十四篇文章的容量,從十四個角度切入,談一個命題:獨處。為什麼需要大費周章談這個題目?也是小說家的吳明益在導讀中提供解答:這本書的每一篇文章都跟alone有關,獨白、獨處、孤獨,這正是文學處理的人生裡,最感艱難之事。Jonathan Franzen期許這本書能夠「成為我揮別憤怒和恐懼的紀錄,甚至頌揚我身為讀者與寫作者的身分」,也在這個自我認同的前提下環顧左右,對時代、對國家、對現實提出一連串質疑的同時,為自己找一個得以安身立命的座標定位。
- 「父親的腦」和「聖路易見」,非常家族書寫式的從他父親的阿茲海默症和他與母親最後的連接談起,阿茲海默切斷父親與人的連結,讓他掉回最深的孤獨裡,而家與其說是他母親孤獨的場所,不如說是她孤獨的解藥,同時引用柏拉圖的話,將書寫形容為回憶的拐杖,不讓記憶磨滅,用永恆文字記下故事的企圖心。
- 「帝國臥室」則從公眾人物的誹聞案談隱私,將隱私權定義為獨處的權利。
- 「信件裡迷途」以報導文學的筆法,對郵局的懷舊並控訴種族主義,同時直指人心:我們的內心,其實並不喜歡我們的慾望創造出來的東西。
- 「控制單位」則明言監獄是非常適合閱讀和寫作的地方,雖然每個囚犯的背後,都有一段不負責任的故事,而他們的總體叫政治。
- 「艾瑞卡舶來品」則述說他高中時期的打工經驗的後遺症,產生對人際關係的質疑和對理想工作環境的絕望,埋下他對孤獨的渴望。
- 「篩菸灰」藉著描述香菸產業在美國的根深與蓬勃,類比吸菸和耽溺行動裝置與社群媒體同屬上癮,不是被強迫,卻是自己的選擇,繼而持續增加劑量,無法自拔。「床上的書」全面批判性產業,包括性書寫,同時以性行為比擬閱讀,是作者與讀者極其親密的交流。
- 「撿破爛」定義小說就是將經驗的浮渣轉變為語言的黃金,小說意味著撿起被世界遺棄路邊的垃圾,將它化為美好的事務;至於小說家則為集成文章而撿回斷簡殘篇,基於個人的選擇,而屬意過撿破爛與再生的日子。
- 「流亡的讀者」一文從<電子時代的語文崩解與暴力興起> A is for Ox: The collapse of literacy and the rise of violence in an electronic age by Barry Sanders,<數位革命>Being Digital by Nicholas Negroponte,<古騰堡的輓歌:閱讀在電子時代的命運>The Gutenberg Elegies: The fate of reading in an electronic age by Sven Birkerts三本書談閱讀載體的變遷,導致讀者的流亡,而對資本主義提出強烈批判。同時引述Birkerts的話:小說要保有它的文化生命力,就必須帶給讀者饒富意義的訊息,也就是活在當今世界的意義是什麼。進而反求諸己:如果小說家希望自己的作品有人讀,就必須一肩扛起讓作品引人入勝,非讀不可的責任。同時極力鼓吹以寫作對抗時代的反對派作家,也對作家的姿態極有定見:我們這個時代最有原創力和先見之明的作家不僅安於陰影籠罩,甚至積極韜光養晦。回到讀者的身分則言歸正傳:閱讀教我的第一堂課,就是如何獨處。
- 「天下第一市」想當然而的非紐約莫屬,以<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興亡> 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 by Jane Jacobs 為座標對照紐約的擁擠多元和被陌生環繞,重新省思都市叢林的隱私。
- 「自尋煩惱」是經典複刻1996年他在The Harpers所發表「偶然作夢」的文章,也是Franz Jonathan對閱讀和書寫的主張。回到獨處的主旋律,作者主張小說就本質上來說是孤獨的,獨力撰寫,閱讀也是單獨進行,而英雄就該沉默,叛徒才會聚眾喧嘩,要與虛幻的閱讀社群交流,非獨處不可。對於好小說的界定,則引用Flamnery O’Connor:最好的小說一定是地域性的。…明確性是小說的根本,而特定地域的習慣、禮俗,永遠能為其耕作者提供肥沃的土壤,以及對作者有知遇之恩的Shirley Hice:內容充實的小說的界定特徵之一是不可預測性。對於小說作家,作者以為:應該永遠與窮人同在這件事變成滿足的來源,因為…他對貧窮的關注,是對人類貧窮本質的關注。
- 「困難先生」是作者向美國後現代小說先驅William Gaddis (1922-1998)致敬的專文;William Gaddis的作品以艱澀隱晦難以吞嚥聞名,作者坦言William Gaddis的小說The recognitions<承認>是一本難讀的好書,也讓他愛不釋手,然而他把閱讀<承認>視為一種苦修;閱讀William Gaddis 的其他小說,諸如 JR<大小亨>、Carpenter’ Gothic<木匠的哥德式木屋>、A frolic of his own<訴訟遊戲>、Agape Agape<令人目瞪口呆的聖潔之愛>和唯一的散文隨筆集The rush for second place<衝向第二名>,也不惶多讓。然而迥異於William Gaddis 的主張:小說應該要改變世界—好的小說不是要寫事情的樣子,而是寫事情應該是什麼樣子;Jonathan Franzen信誓旦旦:作為一個小說家,我的工作並不是改變世界,而是服務讀者。… 讀者總是存在的,總是有那麼些少數人,與世界上的多數人並不相同。因為他認為:每一個人最終只會和自己的良知獨處,身為讀者,我追求個人與藝術的直接關係;而「難」代表人生艱辛的故事,就是小說要探討的故事。
- 最後一篇「二00一年元月就職日」則以一整天與人群為伍,最後「在淋浴間,你一絲不掛,獨自一人」為全書作結。
小說家 Jonathan Franzen的幾部小說都備受好評:修正 Correction為他贏得2001年美國國家書卷獎,自由 Freedom 讓他在2010年被時代雜誌選為封面人物且譽為「偉大美國小說家」,純真 Purity 則為多位重量級名人加持,作為2015/2016年度推薦;我認為他最精采的作品是這本散文集如何獨處 How to be alone。在本書,
他反思個人角色定位與終極使命,肯定閱讀的價值,堅信書寫的力量,宣揚獨處的必要性,進而描繪一個時代,側寫一個國家,繼之勾勒出一個恢弘初俱的格局與定論—如果你想要得到一個容易的答案,你可以問問你的iPhone;如果你想要認真地觸碰這個問題,去讀一本好的小說吧。
書中旁徵博引,所有注釋如果能一一參照,肯定更有看頭,也可以對作者的觀點更加周延。值得反芻,得細嚼慢嚥的一本書,絕對能提昇獨處的質與量。
無獨有偶的,長期關注資訊社會、人與科技物之間互動關係的社會心理學者Shirley Turkel,從1984到2016年出了同一主題系列的四本書:The Second Self電腦革命, 1984;Life on the Screen虛擬化身, 2000;Alone together在一起孤獨, 2011;Reclaiming Conversation: The power of talk in digital age重啟對話, 2016。當中的Alone Together 由時報出版中文版 <在一起孤獨>,是值得一看的對照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