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與我

2016/01/1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按:寫給行人文化《他們在島嶼寫作2》紀錄片的專書《他們的文學時代:新世代創作者眼中的大師》的文章。陳果導演的西西紀錄片《我城》最近在台灣上映,我忝列片中受訪者之一。當初厚著臉皮答應這樁事,只為了向這位我摯愛的作家致意。這部電影後來因為導演在座談會的「失言」,引發若干風波。但就作品論作品,《我城》拍得很好,有深度,有溫度,我很喜歡。)

我的第一本《我城》(註)是台灣允晨文化1989年3月初版,扉頁有我十八歲的題記「1989年7月8日購于今日書局」,算一算,那是大學聯考後五天。當時我對西西一無所知,連這名字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逛書店瞥到封面,好奇翻開,讀了三頁便決定帶它回家,魔症一樣捨不得睡一口氣讀完,從此成為粉絲。
《我城》是我青春時期的「啟蒙事件」之一。一本1974年寫給香港年輕人的小說,竟然改變了我這個台北少年的生命:首先,西西的語言實在太迷人,既富童趣,又有詩的質地,到處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句法,卻又新鮮而耐咀嚼,讓我這個立志寫作的孩子目不暇給。更重要的是,《我城》把我從彼時「自以為文青」蒼白虛無的地窖拽了出來:我認識了阿果、阿髮和麥快樂,晒到了草坪上的陽光,聞到了海港的氣味。西西讓我明白:輕盈、明亮、溫暖的文字,也可以舉重若輕、深刻動人。
很長一段時間,我心目中理想的香港不是明信片上的維港夜色,而是書裡七十年代那座年輕的充滿朝氣的《我城》。
後來如飢似渴蒐集西西的書,從早期洪範書店鉛字精印的三十二開本,一路讀到電腦排版的二十五開本。最珍貴的蒐藏,應該是還在敦南圓環舊址的誠品創始店買到了香港素葉版的《春望》和《石磬》。除了令我目眩神搖的小說,她的散文、隨筆也極精采。從書評到球評,還有時不時附錄在書末,用比較小的字號排印的西西、何福仁對談:他倆對話總是汪洋恣肆、縱橫古今,信手拈來都是精采的掌故,卻絲毫沒有炫學的氣味,只有對人類文明智慧最純粹的好奇與熱情。當年相關資訊短缺,我和朋友甚至懷疑西西和何福仁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分飾二角,不然怎麼可能默契這麼好?從她那邊,我初次認識了世界上許多了不起的作家:巴爾加斯略薩、卡爾維諾、鈞特葛拉斯、波赫士、阿斯杜里亞斯......。從她為洪範編的兩冊「八十年代中國大陸小說選」,我又認識了中國「文學爆炸期」許多閃閃發光的名字。西西惠我多矣。
西西博學而絕無學究氣,才氣縱橫而絕無傲氣。她從師範畢業便專任教職,那些孩子的故事也屢屢寫進了小說。我記得〈雪髮〉:男孩甫從江南來到香港,不懂粵語,屢遭歧視,被老師目為頑劣不堪教養。一日他爬上了校園高高的樹梢,驚動了消防隊。眾人驚詫仰視,一整棵魚木樹的白花落在男孩頭上身上,週身染滿了樹枝樹葉的綠色......。大學時在夕陽西照的課室讀著這篇,西西的筆情景交融,揉合了天真與世故,美得令我摒息。
從小說到雜文,西西從不刻薄,永遠以善意度人。她寫幾代人的身世,寫一座城的來處,從《候鳥》到《白髮阿娥》,寓大歷史於小我,箇中溫情,屢屢讓我讀紅了眼。
我從西西的文字,認識了一個不大一樣的香港:《我城》提到會咬人的菠蘿,我才知道六七暴動曾經奪人性命的街頭土製炸彈。〈雪髮〉提到小學教師罷工,那在台灣是無法想像的景象。〈手卷〉描述香港當局讓大批南來的難民限期取得身分,那故事比什麼近代史課本都生動深刻──初讀〈魚之雕塑〉那具橫陳沙灘的屍身,我一頭霧水,後來才弄明白,那是當年冒險南渡、葬身魚腹的難民啊。
讀了許多年的西西,後來我終於去了香港,在舊市街漫步,總覺得自己恍然身處《飛氈》的肥土鎮,街邊小舖可有花順記的荷蘭水?路過一街招寫著「美利大廈」,我幾乎衝動要叩門問人:這就是西西住過的「美麗大廈」啊,可以參觀嗎?
我曾著迷西西寫小說的「版型實驗」:《我城》每個跨頁那些可愛的親筆小插畫自不待言,〈浮城誌異〉用比利時畫家馬格列特作引,更是深獲我心──西西欣賞的當代藝術家,幾乎都是我的心頭好。舊版《母魚》那篇〈依沙布斯的樹林〉用了加拿大藝術家Frédéric Back的動畫截圖貫串全篇,文字連綿,像一齣紙上電影,每次翻讀,都像跌進一場夢。〈星期天的早晨〉全篇就是一連串待填的選擇題,〈手卷〉不時出現打斷敘事的》》符號,象徵漫漶缺漏的文字......我可以一直羅列下去。這些慧黠的小實驗,許多或可連結到她早年貪看的那些前衛電影,和她喜歡的那群五六十年代台灣現代詩人的文字探險。
我更著迷西西的小說文體,在我讀過的中文小說家之中,只有西西給過我如此奇幻、多變的驚奇,每一出手,便是一番全新的風景。莫言說過:「好的作家,能夠青史留名的作家,肯定都是文體家。」我想,西西應該是擔得起「文體家」這三個字的。
我敬服西西直面沈重的、爭議的題材。你看《哀悼乳房》,便把「寫作作為自我療癒」的老生常談,賦予了全新的深度。她寫戰爭、死亡、貧窮、老病,也帶著一副柔軟的心腸,和一雙洞燭人世、然而始終好奇的眼。
是的,溫情與善意,這也是西西教我的。歷史何其沈重,人生何其艱難,在世間行走,仍要抱懷溫情與善意。不只對自己的族類,也要推及其他物種──因為這樣,她寫了《猿猴志》。起初我以為這本繽紛七彩的書是延續《縫熊志》的趣味,讀下去才知道主題遠為沈重。她逼視靈長類的處境,「為人類發展上一直受歧視的生命說話」。那五十一尊西西手縫的猿猴,提醒我們「尊重生命」不該只是掛在嘴上的口號。
看了陳果拍攝的紀錄片,這位灰白頭髮的退休小學教師,眼瞳仍清澈如少女。這樣一雙眼,看遍了一座始終滿載著躁鬱焦慮的城,獨身蝸居斗室,寫出了舒展的天地歲月。打從十八歲初讀《我城》,就一直想要好好謝謝這位改變了我一生的作家。謝謝她無窮的好奇與熱情,謝謝她淵博的才氣,謝謝她的良善與天真,讓我,還有千千萬萬讀者,見證了文學確實可以讓人世更美好。
天佑我城,天佑西西。
(註)《我城》版本多矣,1989允晨版之外,後來又買了1996香港素葉增訂新版、1999台灣洪範版。1979素葉版始終緣慳一面,此外還有最新的2010廣西師大簡體版。關於《我城》諸版本,詳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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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2017年迄今的部落格,2021年遷至方格子。包括音樂文字、廣播節目側寫、隨筆、食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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