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西西,是從房慧真,知道房慧真,又是從河流,歲月靜好。
西西,她說這個筆名沒特別的意思,西這個字不是西邊也不是西瓜,下面的口是一個格子,而上面的一橫與兩撇是女孩的兩隻腳,一個西是女孩跳上了格子,而西西就如同動畫片格般地讓這個活動起來了,不俏皮嗎?
一開始閱讀這本書時,我疑惑著不知道西西是怎麼樣的一個作家,我看不懂她,我看不懂她就如同我看不懂三毛,我不懂撒哈拉的歲月為什麼可以讓多少人嚮往與崇拜,而後來我以為我懂了,是毅然決然的漂泊,決絕的生活,而西西在我翻閱完最後一頁這本書,我也消除了初始的疑惑。
這是本小說集,但我起初卻以為是散文搞得一頭霧水,然而就像她這樣問的:「其實,什麼才是小說的形式呢。」對一個作家而言,如果你要去分析每一段是用什麼筆法還是用了什麼技巧,那毋寧是荒謬的,因為一個作家不是循著特定的軌式來寫作,並不像科學實驗般地安排進程,我們叫這種課為自然課,但實際上一點都不自然,妙的是反而是這種人的行為才是自然的。
在《玻璃鞋》中仙度瑞拉的故事羨煞多少人,王子為了找到午夜前與她共舞的女子將一隻鞋子試遍全城,最後則是住在陰暗邊屋的女僕是他日想夜想的伴侶。然而,在這篇故事則不是這樣了。「真是一隻美麗的鞋子,不過,如果在我們那裡,拿著這麼的一隻玻璃鞋,怕會找不到灰姑娘了。」對話者問著為何,答道:「因為每個女孩子都變成了灰姑娘呀。你知道嗎,在我們那裡,大的腳可以改小,小的腳可以改大,任何的腳都可以改成適合任何種類的鞋子。我們那裡的人,天生有一種了不起的適應能力,我可以舉很多例子來證明。」對話者又問了譬如呢?「譬如我們那裡的房子,起初可以一家三口住七百方呎的地方,後來可以適應為一家五口止住三百方呎,再後來,每一層樓濃縮為僅僅一百方呎,居然照樣可以住進去八個人。」而還不止這樣,不管報刊上框框專欄要的是三百字六十五字都能準確地給個三百字或六十五字,就算要十七行半詩也能不多不少地交差。這是香港。八零年代。
又或是在《抽屜》,「那一天我曾經上一間商店去買鞋子,當我選擇好我所喜悅的鞋時,售貨的店員問我有沒有帶腳樣來。我忽然想起古代的一個預言,我於是說,你以為我是一個傻瓜嗎?你以為今天是愚人節嗎?我為什麼要帶我的腳樣來買鞋子,你看,我帶了我的兩隻腳來。但是售貨員一定要我拿出腳樣來,因為他們只相信腳樣,不相信腳。腳算得了什麼,他們說,只有你的腳樣才能證明那是你的腳。你的腳樣上有你的腳的照相,有你的腳的趾模,有你的腳的出生年月日,有你的腳的種族國籍,有你的腳的膚色紀錄,有你的腳的中英文姓名、別名,有你的腳的高矮肥瘦尺度,有你的腳的城市檔案編號。你自己的腳算得了什麼,只有你的腳樣能證明你的腳才是你的腳。」這也是香港。人跟人間不具有任何信任,一個人的腳所得丈量出的尺寸不比於一個腳樣。「我是誰?我只要打開抽屜,我的身分證就可以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我是誰。我身在何處?我也只要打開抽屜,看看我的靚子,我難道不是一直好好地居勿在我的鏡子裡嗎?我的鏡子難道不是一直由我保存得好好的在我的抽屜裡嗎?我身在何處,那還用說,我身在我的抽屜裡。至於我從哪裡來,我當然從人民入境事務處來。至於我將要到哪裡去,我將來當然要到生死註冊署去。」當身分證才是自己,自己又是什麼?我們都是在他人的眼光中建構自己的,但當社會上沒有人值得信任並無任何信任,我們沒辦法理解自己,我們只能從水銀做成的鏡子中看見自己,而那塊水銀放在抽屜裡,自己也只來自水銀,那我們就只有在抽屜裡,我們是孤獨的,沒有社會,我們必須異化自身,只跟自己相處。
或在《假日》中透過話筒兩側的對話描述出了這個故事,這個假日不是週末也不是任何特別的一天,但是父母老師都說:「乖乖地在家裡看書好嗎?」而前往了樹林,故事尾端在遠眺的對話中:
「看見老師他們嗎?
太遠了,不清楚。
看見自己的爸爸、媽媽嗎?
看不清楚,只看見許多人。
他們怎樣了?
都站在樹下,好像他們也是樹。
可惜我看不見。
他們好像在唱歌,一起唱。
可惜我們都聽不見。
有警察哩。
多不多?
很多警察。他們圍著樹林。
老師們怎樣了?
他們把手臂環接在一起,連成一個大圓圈。
好像一座牆壁吧。
警察在趕他們走。
不能走,一個也不要走。
大家都不走。
如果我在那裡,我也不走。
我也不走,我們要一起保護樹林。
誰也不可以離開。
警察在拆牆了。
打他們嗎?
衝開他們,有人跌在地上。
哎呀。
警察用水管的水沖他們。
天氣這麼冷,水又凍,會把人結冰的。
一片混亂了。
打架了嗎?
牆給拆散了,很多人被推倒地上。
有沒有老師、爸爸和媽媽?
不知道,看不清楚。
警察很兇嗎?
手上握著木棍,舉起來朝人叢中打下去。
哎呀。
那些盾牌,都是透明的好像玻璃一般。
玻璃一般的透明。
有一個人滿頭是血。
哎呀。
警察衝進人群,人牆倒了,許多人流血了。」我們才知道,那麼輕快的節奏卻說著悲傷的故事。
又或是《十字勳章》中透過對話中孩子對敘事者的英勇事蹟與十字勳章的憧憬,與,冷硬執法抓捕偷渡者所留下的交叉血痕,陰晦地有些悲噓。《感冒》中就像世界有七成是海洋,人卻受限在三成的陸地,因著他們主角小魚兒(本名為虞)也只能在陸土上喘息,也只能在父母的殷盼下進入一個更狹小的空間,一個男子的家,男子身分證是丈夫,然而卻也是個陌生的人,讓她無法相廝與互相愛慕,也不能在聆聽音樂會時相視而笑,卻是個只能哈欠連連的男子。「啊哈,小魚兒,你怎麼又感冒了呢?」不是又感冒了,是從來沒好過。在沒有水處的魚,總是會病懨懨的,最後,她離開了陸地離開了(丈夫的)家,回到世界,找到了生命的媒介,源流不止的愛,對自己的愛,聲音再也不沙啞,腳步也不再佝僂,因為她回到水了。
我最喜歡的一篇則是《蘋果》了。這是以蘋果的競選作為主題的故事,在肥土鎮,不選模範青年也不選城鎮小姐,選的是蘋果。且不只要選,選上的還要蓋出個大雕像放在會堂前,而光是競選蘋果這個消息的宣布,就讓水果店主打蘋果、餐廳推出蘋果套餐、料理出現了蘋果料理,也出現了各式各樣的飲品服飾例如蘋果圍巾、蘋果糖、蘋果雪糕等等等等,都是蘋果。提名競選的蘋果有著希臘的金蘋果、聖經的禁忌果、牛頓的蘋果、威廉泰爾的蘋果,還有,白雪公主的蘋果。而獎項是頒給了童話的。因為大家嚮往童話,大家想要吃下一個果子就能躲掉所有災難,就能遇上英俊王子從此幸福快樂。童話書銷空、市場絕市,老少的身上都多了蘋果的飾品或是拐杖,婦女的髮型也成了紅綠兩色的混搭。「他們都到外面去尋找了。我知道,他們都去尋找白雪公主的母后去了。他們去尋找那些奇異的蘋果。他們想吃蘋果,吃了蘋果,就可以躺下來睡一次很長很長的覺,然後,當你醒來,一切惡夢都已經消失,人們將永遠快快樂樂地過日子。讓我們去尋找那奇異的蘋果,他們說。讓我們吃一口蘋果然後立刻睡眠,他們說。讓一切不如意的事、可怕的命運都在睡眠中度過,他們說。讓我們醒來的時候,看見一個美麗的國家,人民可以安居樂業,無憂無慮,他們說。」他們無論說什麼,都在映襯著現實的匱缺,匱缺著如意的事、匱缺著美好的命運、匱缺著美麗的國家、匱缺著安居樂業與無憂無慮。為著蘋果這等事如此之瘋狂卻又僅為如此平凡的願望,把希望寄放童話引起政治上的瘋狂,無法想像的是:現實有多絕望。「所以他們都去尋找蘋果去了。他們能找到白雪公主的母后嗎?她仍生存嗎、她還有奇異的蘋果嗎、快樂的國度仍在睡眠的另一邊嗎?我總是懷疑,但大家都去尋找了。他們說,除了尋找蘋果,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我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所以,他們都去尋找蘋果了。那麼我呢,我該做些什麼呢?祝聖誕快樂。」現實的空洞讓人們除了愚昧的追求夢幻的蘋果而無能有所作為,寄託於這幻想卻也並不荒唐,只是令人哀傷。
西西的文筆似乎是擅長這樣的,透過物件的敘事或是乍看不相干的對白,甚至無法區分散文於小說,甚至不知何時開始也不知何時結束,但主題就在這之中隱隱地浮現,文筆是輕快地如同她的筆名,但內容多少有些陰晦的。不過童話本來就不現實,甚至童話原先還是更加黑暗的,畢竟現實就是這個模樣,不是嗎?就像童話一般,用快樂情節或幸福結局的故事告訴我們道德教訓,西西的故事就像童話,用跳格子的俏皮腳步,翻閱給我們看赤裸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