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神鬼獵人》：在荒野與音律之間，有兩個歸來的人
《神鬼獵人》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提供
以後照鏡的角度來看，《神鬼獵人》（The Revenant，2015）絕對是「神鬼」系列電影中，相對一般商業大片更特立獨行的作品。它不單單是一部復仇史詩，更談生命、自然與靈魂。電影製作團隊陣容極為豪華，李奧納多狄卡皮歐領銜主演自然無需多言（有趣的是，他在電影中確實也沒說多少話），幕後更是集結了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憑藉《鳥人》和這部《神鬼獵人》連莊兩年奧斯卡最佳導演）、攝影師艾曼紐爾盧貝茲基（《地心引力》、《鳥人》、《神鬼獵人》連續三度拿下奧斯卡最佳攝影），還有配樂坂本龍一。
尤其，由坂本龍一、Alva Noto 以及 Bryce Dessner 共同創作的配樂，如潺潺暗流，為電影注入深邃且獨特的靈魂。
The Revenant，意指歸來的人，如歸來的亡魂。除了從鬼門關前走過好幾遭的主角格拉斯，於夢境的虛實縫隙之間不斷現身的亡妻與兒子，還有在電影世界之外，一位真正的「歸來者」，坂本龍一。
《神鬼獵人》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提供
2014 年，《神鬼獵人》上映的前一年，坂本龍一被診斷出咽喉癌，病痛讓他暫別樂壇，也讓他對生命與創作產生更深刻的體悟。抗癌過程中，他回歸音樂，參與了《神鬼獵人》的配樂創作，恰如主角格拉斯在極寒荒野中死而復生，行向重生之旅。格拉斯在大自然的殘酷試煉下掙扎、試圖存活，帶著復仇的執念前行；坂本龍一則在病痛的邊緣重新審視創作與生命。他們同樣是「Revenant」──歸來者，在苦痛中叩問生命與存在的意義，並持續在自己的道路上前進。
格拉斯的求生過程，幾乎是在與大自然搏鬥。他從熊爪下死裡逃生，遍體鱗傷、寸步難行，卻憑藉純粹的求生本能與意志，拖著殘破身軀匍匐前進。他隱身於河川激流之中，藉水勢擺脫追兵；剝下馬皮，鑽入溫熱的馬腹取暖；在冰天雪地裡尋找殘存的食物，吞下腐肉，也吞下命運的苦澀。荒野好似降下天罰，要他連滾帶爬地去。格拉斯就是在跟這片一望無際的荒野對弈，無關乎勝負、無關乎和局，就只是見招拆招。畢竟他終究要處理的，是「人」的事情，而非自然。這是一場屬於他的兩千五百公里長征（歷史真人真事估計路程總長）。
電影之外的歸來者──坂本龍一，他並未以傳統的激昂旋律襯托角色的掙扎處境，他在自傳《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中記錄道，當初《神鬼獵人》團隊跟導演所希望的「音樂」，是層層堆疊、富含層次的「聲響」。低沉的弦樂與實驗性的電子音效，如寒風般在蒼茫雪白的山谷間游移穿梭，音樂與大自然合而為一，靜謐之中蘊含強大力量。
《神鬼獵人》的自然環境不僅是背景，更是充滿靈性的無言角色，殘酷且美麗。伊納利圖透過大自然對比人類的渺小，呈現人類與環境之間的關係；而坂本龍一的音樂美學，正是對自然哲學的回應。格拉斯必須順應環境，與之共存才能存活，坂本的配樂亦然──不以強烈旋律主導一切，透過低頻音效與空靈聲響，使音樂成為環境的一部分，如同雪花飄落、溪水潺潺、風聲呼嘯⋯⋯自然地滲透整部電影，與環境交織成一體，難以察覺卻又無法忽視。
《神鬼獵人》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提供
此外，格拉斯的亡妻與兒子常在現實與夢境之間反覆出現，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呢喃，而坂本龍一的配樂，特別是他後期的創作，經常使用斷裂的旋律、幽微的電子聲響，構築出介於現實與夢境之間的世界。如此一來，在虛實交錯之間，當格拉斯在瀕死邊緣看到妻子的幻影時，音樂並未以單純的抒情旋律強調悲傷，而是透過細微的深沈聲響，營造出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的天人永隔之感。如同記憶，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更添悲痛。
在《神鬼獵人》中，人與人為了自身利益彼此角力，合作、利用、剝奪、傷害，終將在荒原間留下深刻而無聲的印記。正當格拉斯準備親手了結弒子仇人費茲傑羅時，他想起了那位波尼族人說過的話：「復仇乃操之於造物主。」最後關頭，格拉斯選擇放手，將費茲傑羅推入冰冷的河水中。對岸的瑞族人順手取走了費茲傑羅的命。而格拉斯，則因為先前曾救下酋長女兒，得以倖免於難。「復仇乃操之於造物主」──北美大陸殖民者與原住民厚重的糾葛歷史被收束為短短一行，這話看似輕巧超脫，歸根結底便是造化弄人。它是勸人看淡嗎？又或者，恩怨情仇終究會在這片冰封荒原上，無聲地延續下去，直到永遠。
最終，格拉斯讓費茲傑羅順水而去，他選擇的，或許並非饒恕，而是將命運交還給更深遠的力量──如同大自然曾無聲地塑造他的求生之路，最終也將這筆血債以自己的方式結算。坂本龍一的音樂，便是在這片無垠荒野中低語著這份不可言說的宿命，如幽微的風，輕輕拂過格拉斯疲憊的身影，亦飄蕩在觀者心中，久久不散。
《神鬼獵人》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提供
劇照提供／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釀電影》「坂本龍一，與那些構成他的——教授專題」主視覺。
二〇二四年一月十七日，在坂本龍一的七十三歲冥誕之日，《釀電影》選映由空音央執導的坂本龍一音樂會電影《坂本龍一：OPUS》（2023），並於映後舉辦《坂本龍一紀念特輯》新刊分享會。
《坂本龍一紀念特輯》以「坂本龍一，與那些構成他的」為基底，串起坂本龍一最後的箴言「藝術千秋，人生朝露」；參與此刊之作者群再以「坂本龍一，與他所構成的」，談的不只是坂本龍一是如何成為一名音樂家、實踐者，更是坂本龍一的作品與思想，何以構成一個人的思想，為世界帶來影響。
推出《坂本龍一紀念特輯》的同時，釀電影官網亦策劃了一系列並未收錄於雜誌中的相關影評、樂評、編輯導讀與講座側記，望帶領讀者一窺更加富足與圓滿的，如滿月般的坂本龍一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