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晚明梅翀的《山水圖冊》十幀(圖版收在石頭出版社編《悅目》頁230-239。),其中七幅有他的父親梅清題詩,幾乎每首都讓我喜歡,讀了又讀。相較起來,梅清的詩往往比梅翀寫得更有意境,大概是梅翀比較執著表達某種有意義的胸懷,而梅清較不在乎用典,形容與聯想繞得比較遠,感覺起來也比較自在靈活一些。像是第七幅「問政山」,便是看似描寫樂活而用字巧妙的一首,抄錄如下:
「曲徑城頭轉,群峰松底開。採茶時已近,燒筍客重來。
鳥語通山屐,松聲落酒杯。舊遊成白髮,刻竹第三回。」
首聯描寫了人的移動視線如何讓映入眼簾的遠方景色產生動態變化。頸聯進一步讓感官回到細節,用鳥語呼應木屐行走聲,也以松聲暗示酒杯中投影著松枝松葉的動態倒影,這些都是在極簡文字中創造最多重通感的高明文學手法,若不慢下來多讀幾次,很難發現這幾句簡單的詩,會藏了這麼多感官效果。
梅清雖然以畫聞名,但他的詩卻寫出了不同於文學格套的效果。正因為梅清是畫家,所以在思考描寫物象時,彷彿也流露出構圖的思考性;例如第二幅的題詩一開篇就寫「一峰突兀在中央,萬樹陰濃夏日長」──目光所及有個突出的「主峰」物象,再來才看見周圍長滿濃密樹林的視覺效果;但何處是中央?這個「中央」的意識猶如梅清隨時將眼界聯繫上了一張畫紙。
第九幅文末以五言記夜半遊園賞夜梅,他描寫的是月光下的梅樹枝椏和軀幹怎麼長的細節:「上有槎枒枝,下有淺深狀」,這也是相當有趣的描寫,他觀察的是梅枝與軀幹的關係,物象如何「安排(造型)」,著實更像是畫家觀看的邏輯。如此理性而對梅樹結構性的分析所反映的觀看習慣,顯然與普遍依循詩韻用典與格套的作詩方法不同,也與我們比較熟悉繼承文字美學傳統的詩作,有著不同層次的文字經營思維。此外,以上兩個題詩案例,基本上都無法呼應它們底下梅翀的實際作品構圖,因此梅清題詩,或許比較像是父親在兒子的畫作上補充自己的視覺經驗,作為一種共鳴與對話。
畫家以作畫的技術經驗入詩,成功創造新的意象與感受,在晚明也有其他的例子,例如徐渭的「萬松滴千山,妙翠不可染」一類的詩句即是,在傳統的文字思維邏輯中,大概會將「滴」考慮成下雨,或是將之視為詩人的天才跳躍式思考用詞,而不易有用典根據的邏輯解讀。但如果注意到徐渭的繪畫經驗與特色,那麼「滴」字就是一種運用水墨流動構成物象的合理方法。如此,畫家眼中與心中的景物,被重新思考成可以如何經由人的雙手與技術再現,不只在畫面上,也化身新的語彙進入詩歌中,成為了新鮮的描述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