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也會有低潮期。常有人覺得我是鐵打的,四處戰人都沒在怕了,心臟強大的人怎會有低潮期?實不相瞞,我還經歷過不少次。
人久病會厭世,之前我的各種小疾病冒出頭來打招呼的時候,讓我很挫折。每一次都讓我感到老天爺不公,那些小疾病雖不致命,但會影響生活和工作狀態。看著別人活蹦亂跳,我卻活得小心翼翼,長期下來累積了很多負面情緒。
有天我受邀參加一場在安養院舉辦的公益活動,那裡有不良於行的長者也有重大傷殘的青壯年人,於是換我變那個活蹦亂跳受到旁人羨慕的生物。幸福果然是被比較出來的。和現場一名社工聊起距離貧窮的關鍵點往往是健康時,他下了一個很好的註解:
「很多事情,是醫學和玄學都無法解釋的。為什麼會有人罹患罕見疾病?為什麼一塊招牌掉落偏偏砸中某個人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安養院的這些人每天都在思考同一件事情:為什麼是我?而作為沒有被老天爺選中的人,我們該感恩上蒼垂愛,同時也從不幸的人身上學習堅強,連帶著他的那份遺憾更快樂地生活。」
讀到這裡,你是否以為我要開始煮雞湯了?勸世人多看看自己是多麼幸運,少靠邀?不!!!!!轉念這種事情,有極限。我這次就是遇上了極限。「沒關係」是安慰劑,不是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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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我走過多少困境,心裡都明白我已比許多人幸運。在社福機構服務這些年,常聽前輩說:「致富方法千百種,貧窮的模板卻很單一。」是真的很單一,彷彿存在那麼幾個神奇公式,稍有重疊萬劫不復。在遠離貧窮的這條路上,我從沒停歇過,我廢歸廢運氣還算不錯。靠著所謂的惜福和知足,度過了一個個烏雲密佈的雨天。
可是終究,人還是要面對心魔。
我在《
疫情教會我的3件事》一文裡稍微帶到過去這一年我經歷了什麼,可我沒有提及這些經歷對此刻的我來說,扮演著怎樣的角色。親友們的相繼離世,我顧不上傷心急忙協助處理後續事宜。在這過程中,我發現我變了。我的世界因而被顛覆,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
從前我在服務個案時,可以分得很清楚哪部分是他們的人生,哪部分是我的。我很同理他們的遭遇與悲傷,卻也能在下班後從這重身份中抽離。回到自己的家,過好自己的生活。可是當我協助的對象變成好友、好友的家人、甚至是我的親人,情緒很難不受影響,甚至自我價值也在動搖。
去年秋天,方格子的編輯花兒與我通了次話。「花兒」是我私下給她取的綽號,聽她的聲音便覺得是個甜美如花的姑娘。她問我最想寫什麼主題,我不假思索回答:「我想寫廢柴的求生存過程。」
這個世界,僅有少數人過的是生活,絕大多數人只是在夾縫中求生存。包括我。
我和某家出版社洽談合作時曾提議過這個主題,我說廢柴明明佔了人口多數,可是為何所有勵志書和職場書都被上進青年壟斷?對方回答:「廢柴不討喜啊,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廢。喪文化再怎麼流行,能發自內心認可自己的惰性又有幾人?」
我想當勇於面對自身的不完美,自知懶惰成性努力尋找方向的那隻領頭羊。
但是就在《
誰叫我是鹹魚系》專題啟動的三週後,短短數日內我失去了多名親友。我事後發現他們每一位都有財務狀況,令我困惑地懷疑起人生:我是不是做出了錯誤的選擇?是否只要我放棄當鹹魚從此認真上進,就不會複製他們的悲劇呢?
接下來的日子,我在「棄」與「不棄」之間遊走。寫好的文章,刪了一篇又一篇,專題就這樣停擺了,對讀者們感到很愧疚。原本寫作是我的紓壓方式,那些年的低潮期我都是靠寫日記、寫部落格、在粉專與粉絲交流、偶爾開開戰(?)排解焦慮。可是這次,連寫作也救不了我。某天早晨,我發現自己有了暴力傾向。看什麼都不順眼,會砸東西出氣,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家人建議我尋求專業幫助,於是我聯絡了久違的心理諮商師。誰知,連他也染疫了。他雖保住性命,卻留下嚴重後遺症,短期內無法執業。我給他寫了信,祝他早日康復,同時簡短描述我的困境。他隔天便回信:「我建議先不要做二擇一的選擇題。探究內心深處,妳究竟在害怕什麼?」
這題我思考良久,得出答案:我怕窮。窮不是錯,更不是罪過,可是我怕它怕得要死。我不想再回到從前負債累累的生活,更不想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但是在處理個案和親友們因離世給家人造成財務危機時,一個龐大的陰影快要吞噬我。
原來我距離貧窮,還是那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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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客戶身價好幾億美金,卻因種種判斷錯誤,在他染疫死亡後讓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無家可歸;好戰友長期維持四份工作不曾休過一天假,為了照顧身心障礙者哥哥她操碎了心,她的突然離世最終還是沒有留給家人生活保障;我的外公生於貧窮死於... 就算有上海戶口又如何,請不起看護住不起院。
這段時日,我看過太多太多。每個活著的人都不容易。為儘快告別低潮期,我與自己約定三件事:
第一件事——轉念沒屁用,努力改變才是真。回到文章開頭所說,轉念有極限。不是強迫自己樂觀點、想想「妳多幸福啊」,就可改變什麼。環境不變處境不變,心境很難自動進化,又不是神奇寶貝(?)。疫情爆發後,我被迫每天把自己關在家,與老公的摩擦也變多。一個月前,我在外租了間辦公室,安全又能擁有個人空間。世界都變開闊了,我在那個空間裡思考了許多——無論我是繼續追隨我的小確幸,抑或是偶爾上進心噴發,重要的是隨時保持危機意識以及大腦不能停止運轉。我最愛躺著,可是躺著也能思考。耍廢與動腦並無衝突。
第二件事——持續寫作,把傷心內化為寶貴心得。前陣子聽聞好友的太太罹癌去世,我送上了慰問並出席了線上追思會。那一夜,我徹夜未眠,連夜寫下三頁日記。日記裡寫的不是我的遺憾,是寫給好友的規劃表(我是不是被上進老公同化了?)。好友是先有小孩再結婚,結婚多年沒有辦過婚禮,那是他與太太的遺憾。原先他跟我說等疫情過了,他想在明年十週年紀念日補辦婚禮請我務必要出席。可惜這場婚禮,永遠不會發生了。我能為他做的,是協助規劃兩個孩子今後的照顧問題。每到這時刻,我都感恩自己這幾年在社福工作學到面對危機時的應變力。
第三件事——愛要及時,為危機做準備更需及時。我是真的被嚇到了。這半年來我行動力爆發,隔三岔五洗腦我父母要為養老做規劃。他們年近退休年齡,卻對退休後的生活與財務沒有一絲概念。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說句心裡話,我慌得很。還好我爹娘終於想通了,願意配合我,讓我放下心中大石。全家人一起展望未來,就算前路茫茫,這是我對愛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