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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柏德之門2的文章,我們談到那種世界真實自主的感覺,接下來便切回戲劇面。在此要先提一點,就是這裡所談論的,通常對於鄉土劇或主要著重喜劇元素的戲劇,標準會不一樣。因為它們販賣的是不同的東西。但如果是想要在其他類型更上層樓的,那這裡談論的就變得較為重要。
回到正題,讓我們先從這個問題開始,是什麼讓角色充滿風采,是什麼讓角色有所掙扎的人性為我們所想見?
假設此時我們處在一個虛擬實境中,上頭有人可以操縱這個虛擬實境的各種元素。這時候有一個我們世界的人,被上頭定位成主角命格。這主角命格可以讓他在犯下各種錯誤後卻總是能遇到其他奇遇或機會。那麼此時,當這個角色義憤填膺地跑去腐敗高層所在大聲斥責,你是否會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也許會,也許不會。如果你已經知道他的主角機會身,那麼他那些看起來的正義就未必是建立在代價上的付出。因為他就算出事,後續還是會遇到更多機會。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可以不切實際。然而當此時有另一個不是主角命格的其他人,在冒著被辭退之後真的會窮死餓死的情況下仍然願意挺身而出。那我們便會看見真正風采所在。因為他口中的正義是要付出代價去交換,而不是光鮮亮麗靠著虛擬實境給予的盔甲便能如此口口聲聲。
接著是第二個例子,假設今天全球陷入疫情危機,而且為了防疫有各種角力,而台灣也不例外。但就在明天,外星人降臨地球,特地選了台灣登陸。並且一下太空梭之後,便發覺這裡的人受疫病所苦,於是立刻使用外星人先進科技,產出直接釋放於空氣中的反病毒物質,在一天之內中和掉所有病毒的毒性和感染力。到了後天,世界立刻回到病毒擴散之前的型態,外星人高興了,拍拍屁股離開。這時候很有趣的,試問你作為這世界的個體,會不會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一場夢,抑或世界是幻境之類的?或許可能會,對不對。因為我們當前這個世界的「設定」,就是面對疫病只能用當前的科技處理,也並未存在大量已知的外星人;就算有外星人,他們在此時降臨剛好就對應台灣的問題,也未免太巧合。於是這種超出世界「設定」和合理性的感覺,不只讓人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連帶也令人懷疑自身先前所做的事情究竟是否為真。而一個未必真實的世界,在其內產生的風采會是真的嗎?這就會是一個問題。
事實上,我們之所以稱許在現實世界中的他人,之所以鄙視在現實世界中的他人,有一個很大的前提,是在於我們認為所處的這個世界是真的。因為如果世界不是真的,那麼在其中所作所為產生的意義便會打折扣。而這個,便是很多台灣戲劇所面臨的問題。
我想,可能不少人會聽過其他人說看台灣戲劇時會「出戲」。如果再往下覺察便會發現,「出戲」的其中一種意思便是認知到劇中世界為假。然而為什麼認知到是假這麼嚴重,我們看戲的時候不是早就知道那是戲,是假的、虛構的嗎?這就是世界「真實自主」的切入點了。因為如果仔細察覺,會發現一般在談論戲劇世界的假,通常不是指那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而是指那個戲劇的世界不夠合理,以及不夠真實自主。有時候我們在觀看很多天馬行空荒誕的戲劇,例如存在一隻浣熊可以說話射火箭炮,還有一棵樹可以透過三個字來表達一切語意的星際異攻隊,也未必會覺得它的世界很「假」。因為那個世界遵守著它自己的設定,且沒有太明顯外力介入的痕跡。內中角色有著什麼樣的決定和行為,都來自那個世界本身自己的給予。
而相對地,什麼時候世界會現出「假」象,通常就是「製作」的痕跡被觀眾明顯察覺的時候。當世界的運行逐漸展露各種不合理之處,包括搭的場景不夠自然、角色的決定和背景有問題、世界整體的不協調等,那作為觀眾就會逐漸發現到那好像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只是一個設計,一個製作方做出來的設計。而正如錯誤的前提可以推導出任何結果,一個受製作方影響的世界也可以。你可以隨意導向劇情走向結果A或結果B,但也因此結果A和結果B不再具有意義,因為那只是製作方的意志,而不是真實人性的展現。所以為什麼讓一個虛構世界看起來真實自主這麼重要,因為一旦它看起來像是設計製作的,那麼其內部發生的事情和角色決定也都只是設計製作,難以展現一個值得關注的事件走向或個體面對考驗所做出的掙扎;觀眾對角色也知道那只是演的而更不容易同理。若到了這種時候,那麼世界的虛假將如毒果實一般毀壞建立於其上的風采。製作方努力設計出的劇情也只能付諸流水。
因此,有時候我們往往會見到,一些其他國家的戲劇乃至於虛構作品,一開頭便展示了世界的「設定」,而且是內容並不單薄,同時製作方不能隨意超出這樣的設定。為什麼某些他國內容生產這麼著重於世界樣貌?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能塑造那個世界像是真的。同時一個真實的世界往往也複雜深厚,所以合理的世界樣貌也不會由單薄的設定完成,得是一組能自洽的豐富設定。此外,角色應如同他們在世界中的模樣一般。其所做決定與所說的話語,該當就像是他們自己做出的決定和會說的話,而非製作方硬塞給他的;乃至於劇中出現各種細節與未明現於戲劇中的部分,都得像那是一個真實世界般用心去尊重塑造。當然這樣消耗的心力和資源必定不少,但在這種消耗程度下那些頂尖的戲劇製作方仍然這麼重視世界塑造,正是因為唯有一個看起來真實自主的世界,才能給予角色真正的考驗和展現真正人性。一個虛假的世界將給予不了人們冠冕,營造真實自主的世界,角色在其中的掙扎才有意義。
這便是這一篇最主要的概念,世界營造的重要性。然而這也是台灣戲劇普遍欠缺的一個核心以及編寫概念。如果仔細去察覺,就會發覺台劇很多問題皆是世界營造的問題。如何讓明明是劇本寫出來的東西,演起來像是一個真實世界自主發展的結果;如何支撐起一個虛構世界,讓它看起來不像是假的。這將是想更上層樓者必須面對的問題。所幸,多數(包含國外的)觀眾並不是抓Bug魔人,戲劇世界感也是一組漸進的感覺,不是全有全無。有時一些小地方出差錯,沒關係裡面有想看的東西,照樣看。通常只要吸引力多過不合理之處,大部分觀眾還是看得很開心。而吸引力高於不合理越多,戲劇的評價就可能越高。
那麼為什麼還是有很多人批評台灣的戲劇,也許即是因為對一個敏銳的觀眾來說,台灣戲劇中製作方的痕跡和不合理之處幾乎是處處可見且相當明顯,到達一個戲劇很明顯是製作出來的境界。於是再多吸引力都無法彌補這樣的毒果實。而在其中有一個較大的問題核心,即在於忽略世界營造這概念的製作方,往往會認為台灣時裝劇不像歐美奇幻科幻世界那般設定嚴謹,所以不會綁手綁腳可以隨興發揮,可實際上時裝劇並非沒有設定,而是它的「設定」就是當代台灣社會。至於這當中細節,台劇到底哪些地方怪怪的導致世界營造有些問題,就留待下一篇來談論了。
(此篇寫於2021年6月,下一篇連結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