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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影評|「記得」才是疾病的隱喻:《愛在遺忘蔓延時》

閱讀時間約 16 分鐘
我會是 Orpheus,每當你被攫住,我會找到你,把你帶回人間;這是不間斷的循環動機,若我們的關係堂皇荒唐一如歌劇,我是可愛的、急迫的命運主題;若你堅持自己的死亡或虛無,就請作為不可或缺的休止符,我的 Orpheus 主題動機樂句出現,就是為了等到一個你。

唱片或譜,安置在一個 Möbius 環上。所以硬要舉個 final moment,那仍是個 twist;不會強要你改變,環上沒有正面反面的「改變」可言,也沒有終點。

── 2007,私人書信
0. 我記得⋯⋯
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不如說說我最近買了一台 NAS(Network Attached Storage,網路附加儲存裝置),邊長比手掌撐開大上一些的黑色方塊,有四個硬碟槽,直上高容量硬碟插好插滿。
我稱之為魚缸,聽著它資料傳輸如小魚吐泡泡的聲音,也其實類似蒸氣在蒸鍋擾動,逼逼啵啵地響。
──如果我的記憶變成 NAS 的話,大概是擴充滿六十四個插槽的頂規裝置吧?
但若要認真想像,那「實際上」會是怎麼樣呢?比如,像是竄游出記憶中的一條小魚;又比如,困在時間裡遊走在亂序資料叢的老者;還是比如不在場的時刻卻比什麼時候都入戲地繼續演算出絕密記憶檔案的感傷意義,而這份演算本身才絕對隱密、也因而更感傷⋯⋯是這樣的魚缸嗎?
1. 遺忘是病,記得也是
《愛在遺忘蔓延時》(Little Fish,2020)的環境氛圍大概會令處在 Covid-19 時期的我們頗有共鳴:一種症狀進程不一、也非區別如典型的分類(逆行/順行、早年記憶/近期記憶、外顯記憶/程序記憶等等)、治療仍在研發中的失憶疾病──也假託一個不太具特異性的疾病命名方式「NIA (Neuroinflammatory Affliction)」──席捲全球。人們戴著口罩排隊等加入臨床試驗,而當傳染蔓延,恐慌加劇,尋求協助的人們更四處發洩焦慮⋯⋯。
瘟疫蔓延時橫向展開大災難生命史的意象下,電影聚焦在人生縱長的無可奈何,主要以女主角艾瑪的視角出發,她的獸醫工作、周圍人際關係如何在這個情勢中慢慢變質,以及最重要的關係──與丈夫裘德的愛戀──如何隨著他陸續出現症狀而飽受考驗:如果你忘了我,你還算愛我嗎?而我能愛這樣的你嗎?反之我能確定我記得的是真的,甚至,我真的還記得嗎⋯⋯?
一開始,女主角幽幽道來,當這個事態在還顯得遙遠而像一齣過大的隱喻時,忘記如何開船的漁夫只好游泳回家,女人跑馬拉松卻忘記停下來,起初這些故事都聽起來很美⋯⋯「直到有個飛行員忘了如何開飛機。」這句話沒有也毋須多餘的解釋,就此定調了一個當遣悲懷成了新秩序,當對記憶、身體、珍愛的人們、快樂的日子悼亡獨白會是一個新的日常的輪廓,當《冰雪女王》中魔鏡碎片刺入了眼球(一個人的腦、中樞神經最前端的部分)而深愛傷者的人卻永遠找不回拿出碎片的方法。
但當我這麼說時,會顯得這份哀感太可預料。不是這樣的,我必須強調正是這部電影琢磨於記憶/失憶的雙重性和雙向度,會令「秩序」「日常輪廓」變得(電影表現上,也是如此貼近我們的真實)更難,而令人更難過:「當你的不幸也是所有人的不幸,你該如何為此悲傷?」
當事情終於在自己身上發生時,起初是曖昧的。獸醫診所送貨員忘了妳的名字,可能是一般社會關係下的疏離。媽媽打電話時說錯了細節,可能是正常老化。丈夫工作遲到,可能是他性格偶然迷糊,或他曾經放縱(嗑藥)又再發。但日常對話小小爭執的隔天重複,這麼親密熟悉的人說詞反覆不一,妳身為「了解他的專家」感到這是一個高度警訊,「小小爭執」但不是隨口分享甜蜜囫圇會忘卻的事,這是一直潛伏在關係中重要議題浮上水面吐泡泡的「小」,所以反覆不一會是例外狀態。而他面對妳焦慮的、甚至問出問題反面的質疑:「你知道你自己怎麼了嗎?」會回以「我怎麼會知道我忘了?」──忘得越徹底的人,越不知道自己曾經可以記得什麼。當忘記的人還知道這點,被忘記的人卻,忘記自己知道。
日常的爭執與新日常的爭執差別在哪裡?忘掉了,或是隱瞞著妻子自己吸毒,之於對方都像是「自己不記得」,那影響關係的差別是什麼?而關於「當那沒發生過」的調情玩笑,是否也呼應著失憶的殘酷──在艾瑪一遍又一遍走回最初的記憶,花瓣飄落的萬聖節派對小逃亡,那記吻。女生主動吻了男生,說「當那沒發生過」,因為自己還有男朋友;而第二次約會(或「第一次」,因為前次「不算數」)的倒敘中,他還記著她這句話,吻了她,重寫這個玩笑成某種關係前史的預見。但當艾瑪自灰藍灰白色調的日常,一遍又一遍重訪這些亮麗暖色的記憶,讓這些閃回看起來都像是在妄談(confabulation);重訪後,這些記憶反而是另一種,或許可稱作遺忘前史的殘酷預見,零碎而鬆散的,慢慢添加細節的閃回,透過艾瑪的視角、悲傷的獨白,開始令人不禁懷疑⋯⋯艾瑪是否其實不是如最後所演的突發性失憶,反而也是漸進式的,在一開始就因為不可靠的記憶就不小心欺瞞了我們?又或是,她若真的失憶,與所謂一般人過於悲傷哀悼的視角,模糊氤氳了這份記憶,的差別在哪?比罹病的他的記憶,誰看起來更假?記憶原本,就是如此不可靠啊。
記憶/失憶是社會性的。被失憶疾病感染而遺忘人的人,才是被現實遺忘的人:忘記有支持系統,忘記向支持系統尋求,疏離,而後孤獨死。而艾瑪日常的工作,在處理另一種遺忘:被(無論是失憶還是不願負責的)主人遺忘的狗,會被安樂死。在被遺忘的生命等同於死亡這些小圖示和大圖示迅速蔓延下,遺忘愛、遺忘世界的生命和被遺忘的世界,大幅度地消亡。「當你的不幸也是所有人的不幸,你該如何為此悲傷?」
然而失去記憶是一種死亡這件事,在這部電影凸顯了,記憶也是非常「身體的」,身體本身也是「記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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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譏諷與痛苦的事件,在這三部電影裡產生了結合,形成了「病態的玩笑」(sick jokes):恰好此三部電影皆取材自二戰前後的納粹德國,且皆以戲謔的方式,對痛苦且難受的事件進行了不同的描述與呈現。對恐怖事件的簡化、刻意誇大的幽默或童真,對於有必要被徹底認識的歷史事件的理解,是否有幫助?是值得質疑的
知識是種力量。當黑人有了知識,便改變以往黑人是種弱勢的概念。而黑豹是非洲沙漠的勇猛動物,為了找尋一種象徵「黑人的機智驍勇」,「黑豹」的象徵油然而生,將黑人重新詮釋為:雖然膚色深黑,卻不是弱者,而是聰穎善戰的鬥士。黑豹黨與黑豹出生於同年,有其歷史成因。
阿依達所執行的救援行動,看似是在抵抗塞爾維亞入侵,以及對抗拒絕自己家人的聯合國軍隊──總體而言,皆是在對抗兩者施加於自身的去人性化。然實際上,自阿依達開始為聯合國軍隊進行翻譯,或是自阿依達央求少校以丈夫成為談判代表,作為交換家人進入基地的條件開始,阿依達便屬於聯合國,屬於進行消極去人性化的西方國家⋯
在安娜的認知裡,死亡是一種「不在」與「不再」:前者意味著當下在場的缺席,後者則是先前所說之有關「過去」的時間狀態。死亡並不是士兵生前所流下的鮮血,而是士兵的「不在」與「不再」;而安娜沒有認定姊姊死了,亦是因為她仍看見姊姊躺在那裡,直到她折回房間看見姊姊不見時,死亡才暫時被安娜所理解。
也許,《哥吉拉大戰金剛》是記取《哥吉拉:怪獸之王》票房滑鐵盧的教訓,而放下了成就磅礡史詩的野心,選擇用一種復古,但也相當討喜的科幻喜劇風格。無論是地心探險、還是卡通化的扁平人物形象,這些早已不再被當今大片青睞的元素,在《哥吉拉大戰金剛》裡都是最恰當的安排。
祥和的時光已經不再,那麼未來呢?這些孩子有些來自劊子手的家庭,有些來自受難者,他們長大後,將為這塊土地帶來哪些改變?這麼多年過去,轉型正義尚未落實,受難者家屬心底的傷口也不可能癒合,他們能不再被歷史的暗影所糾纏嗎?當他們凝視鏡頭,是控訴強權的冷漠,還是希望人們永誌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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