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日幾點食」
「就你」
「2 點吧」
「1 點」
「打錯」
「九龍灣搵你」
「好」
「邊到等」
「你到咗?」
「到左」
「有冇心目中嘅目的地?」
「未諗到」
「咁你想喺淘大嗰邊定係德福嗰邊?」
「邊到野食平啲」
「淘大搵間茶記」
「照計應該淘大」
「我行下搵先」
「👌」
「過緊嚟」
大益WhatsApp 約大愛吃午飯。最後,他們相約在淘大花園的麥當勞,邊吃邊談。
「近況如何了?」大愛問。
「都是那樣,沒有什麼改變。」大益答。
大益是大愛選修科的學生,他在堂上相對低調而深沉。
大愛當年沒有怎麼為意,只覺得他比同年的學生成熟而已。
畢業四年了,大愛現在才知道他臨考DSE 前一個月才開始學低音結他。
「都習慣了。」大益補充。
大益的爸爸已退休,從前在魚市場工作,大益媽也於年前退休。兩人有不少衝突,而最令大益討厭的是大益爸突如其來的脾氣,向他發洩的脾氣。
「從小學開始,都已是這樣的了!他把所有脾氣都發洩在我的身上!」大益補充。
「我上一次打算尋死前,約了一個師兄商討義工事宜,他發現我有異樣,開導了我,救了我一命!」
這個經歷,他上次說過了。
半年前,大愛找大益練歌。
「早晨☀ 最近諗起你☺近況如何? 係咪都係教緊結他?」
「係呀,啱啱教緊」
「最近我有個瘋狂嘅諗法,就係街頭賣藝☺
我唱得下架,差緊個拍檔—結他手。
有冇興趣師生一齊參與,玩下?
✌ 你教完結他,得閒再傾。」
「好呀~出下街唱歌」
就這樣,他們就走在一起練歌。大愛從前是大益的中學老師,大益現在是大愛的音樂老師。每次練完歌,他都會跟大愛走一段路,就在那段路上,他娓娓道來他的過去,他的想法,他的情感。
他這次點了10 號餐,大愛選了最愛,豬柳蛋漢堡及魚柳包。
「幸好分手了,否則我壓力更大。」大益就是那樣的了,說話沒甚情感。
「上一次尋死就是因為家裡持續十多年的壓力,加上自己DSE 的成績不好,工作又不甚順利,再加上女朋友向我發脾氣。」大益續說。
大益中學畢業後,成績一般,他沒有繼續進修,拿起低音結他,立志成為一位結他手。他女朋友的父母每隔不久就向他說要找一份正職,將來結婚買樓……他女朋友初時也扛得住,最後也是因為他的「不長進」而離開了他。大益於是更全情投入於他的音樂生涯。
「前陣子,因為要拍片,我要苦練,右手也受傷了。」
他無奈地說。
大益右手拇指和食指拈起一根薯條,中指微微顫抖。用手謀生的人傷了手,當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那會影響你教琴嗎?」大愛問。
「教琴比較輕鬆,還應付得來。」大益說。
大益現時以教琴為生,主要教結他、低音結他和迷你結他。大愛這次見他手持長號。
「對,我正在學長號。現在的學生家長會叫小朋友學樂團有的樂器,藉此參加樂團。所以我開創多一種技能。」滿有計劃的大益回答。
大益比同年齡的人成熟,是因為苦難。家中得不到愛,
學業成績遜色,工作不甚順利,愛情遭滑鐵盧。所以他說話像看透世情般。
「你去找一份兼職吧!多見不同的人,會令你有不一樣的眼界。工餘發展你的興趣。」
「再睇睇先。」
咬著不一樣,卻很一樣的牛肉漢堡。大益若有所思,若有所感。
「我想過去遠方,一個距離醫院很遠的地方了結……我已買定需要的物件。」
「你買了什麼?」
「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原來大益在網上討論區跟人討論得知如果死不去,被送往醫院,結果更慘。所以他選擇遠離醫院,萬一被人發覺了,送往醫院也為時已晚。
「我的離去對世界沒有損失。」
「人是否生存,不應考慮對世界有否損失。」
大益很希望在音樂路上有所進境,所以他前陣子苦練低音結他,結果練傷了手。
「我苦練三隻手指,第一位老師著我不要練了。第二位老師跟我說,香港沒有幾個人能用三隻手指彈低音結他的。」
他帶著滿足感地微笑。
「每次跌打都要400 多元,沒有再看醫生了。」
看著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微微顫抖,大愛的心在揪著。
「有沒有跟舊同學聚舊?或說過有關問題?」
「我約過一些舊同學,跟他們談過,他們大都叫我不要去想,不要想死,並著我一起喝酒吧!阿SIR,你跟他們不一樣,你願意聽我的。」
面對著一位肉體、思想、心靈從小一直被煎熬的人,「希望在明天」這句說話,大愛實在說不出口。但面對世事無常,「明天沒希望」這句說話,大愛更說不出口。
「人生存為了什麼?」大益問。
「人生存為了什麼?」大愛在腦海裡跟他同步問著。
大愛的宗教有特定答案,就是為了光榮天主和拯救自己的靈魂。他心想,為沒有宗教信仰的大益,連自己的肉體也不顧了,當然不會顧及靈魂!
「如果你在這一生裡面,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不能夠懷著一種驚奇的心,停下腳步,而且以一種敬畏的心來沉思、默觀這些奧秘的話,實在是虛度此生。」大愛記得愛因斯坦說過。不過,「永遠對世界保持一份驚奇及敬畏的心。」這句說話雖然對,但亦難以啟齒。機會,大愛要找機會跟大益說!
「我是他的老師,我要給他正面思維。」這是大愛最大誘惑的一個想法,隨時可以說,一句不太有同理心的說話,但卻又不得不說的說話。
現時要做的,就是陪伴,適當距離的陪伴,一份黝黑的陪伴。
「我的成長有陪伴這東西陪伴着嗎?」大愛突然有這想法。
「阿哥要抱,你就放在牀上,理不了這麽多!幸好你聽話,不扭計。到你三歲,就跟大哥一起入讀幼稚園低班,所以你比同年紀的小朋友早上學,15 歲就讀中五了。」大愛記得媽媽對他說。
雖然自己沒有太多被陪伴的經驗,大愛想身邊的人都有被陪伴的感覺。他只有學習去愛,去模仿如何去愛人,去陪伴人。
「愛會受傷。」這是大愛這半生的結論,特別是去愛人。
大愛第二個十年的工作是在教會一間勞工團體任職總幹事,協助工人爭取權益、研究勞工政策及在教會內培育教友、關心工人,於勞工的人權及公義上開展了11 年的工作。在這11 年裡,大愛去過特首辦,走過遊行路,坐過通宵,罵過特首,警察圍過,上過電台,出過報紙,做過調查,開過記招,派過傳單。期間,大愛學會了擇善。他心想要對外宣講正義,首先教會內各團體要具體實踐公義。所以他在工作期間經常會為教會內的機構及學校的弱勢的工人出頭,需要跟權力核心碰頭及談判,當中得罪不少學校校長及機構主管,為教會高層帶來了壓力。日子久了,眾志成城,大愛工作的委員會主席及委員最後因着教會高層的壓力,以不少雞毛蒜皮的行政事宜決定解僱大愛。
就在那一刻,大愛對人,對教會的人,對號稱有公義和仁愛的教會的人感到失望。大愛曾向最高層投訴,甚至想過公開事件,但想到當時的主教是社會公眾人物,不欲把事件弄大,遂將一切都吞了下去。經過11 年有血有肉的工作生涯,了解世事多了一點,與人溝通成熟了一點,履行人權公義多了一點,知人善惡多了一點,信心戒心多了一點。然而,大愛對自己靈魂的關顧卻少了一點。於祈禱默想當中,強烈感覺到在工作上需要有新的發展,因此大愛放下第二個十年的工作,作人生的中途休息。
離開的那年,是大愛最難過的一年!
「如果時光倒流,你會做同樣的選擇嗎?」大愛經常問自己。
答案不變,唯一改變就是不要只管向前衝,更要防範身邊人,特別是那些「不用被防範的人」。大愛第一次感到人生是否要大愛,大愛甚至質疑自己是否還是大愛。
過了晚上,過了早晨。這是新的一天。
不知過了多少個晚上,不知過了多少個早晨。就在最後那新的一天,大愛決定走回陽間,拾起教鞭,在一所中學任教倫理與宗教科。這是他第三個行頭的工作。
「記得聽我講搵份part time,開闊視野。」
過了一天,大愛不放心,繼續跟大益以 WhatsApp 聯絡。
「係。再睇睇」
「送你兩篇文章:〈人生中最樂和最苦〉及〈苦難死亡黑白天〉」
「☺☺ 故事幾好,只是一個好彩,拾回了命。」
「老友,等緊你約我練歌」
再過兩天,大愛仍掛念着大益。
「好」
過了晚上,過了早晨。又過了兩天。
「人類世界比萬花筒還要繁複多變,窮達順逆難以預料,恩怨離合更是無常。……一個人若是真正認識自己,進而自我充實,不斷超越自己,他手上的王牌自然越來越多,得勝的機率隨之提高。……努力👍」
「謝謝」
又過了三天。
「冇咗消息……近況好嗎?」
「還好啦」
再過一星期。
「你最近點呀?擔心你呀!」
「最近都好反覆……我好似比人救左咁……比個女仔……而家同左佢一齊……比佢開解左」
「想聽你分享下,我聽日離開香港一星期。回來找你。」
大愛聽了暫放下心頭大石,但過後更擔心,心想若那個
女仔跟他分開,他又再尋死?治本是自强自救。
「我返咗嚟香港啦,你幾時得閒聽下你啲心路歷程☺」
「好 我睇時間」
「星期四下午可以嗎」
「我要開工☹」
「如果夜呢」
「果日直踩到九點😐」
「咁聽日呢」
「聽日要4:30 後」
「好」
「邊度搵你」
「我啱啱喺黃大仙,工作完成」
「去緊九龍灣」
「我喺黃大仙👎☹」
「唔緊要」
「九龍灣等」
「👍」
「Ok」
「九龍灣站A 出口等」
「Ok」
大愛選擇了一間簡單的餐廳坐下來。下午茶時段,大愛叫了烤酸種麵包配山羊芝士、火箭菜、巴馬臣芝士及醋烤紅洋蔥。大益要了烤酸種麵包配牛油果蓉、油封車厘番茄及辣肉腸。每人同時叫了鮮奶咖啡。
「新樂器學得怎麼樣?」大愛看見大益緩緩將手持著的長號放在椅上。
「進度不錯,是在工作的琴行學的,學其他樂器有優惠嘛!」大益答。
「長號容易學嗎?」大愛問。
「口吹不難,難在按音。」大益說。
「原來音樂都有東西把你難倒!」大愛續問。
「早前真的很頹,看看自己的存摺,把心一橫,將積蓄拿出來,獨個兒搬了出來住。」大益滿有精神的說。
「那就太好了!慣嗎?」令大益沒有了生存意志的,最主要是家庭的衝擊,父親無辜的在他身上發脾氣。知道他搬了出來,大愛的心也安頓了。
「適應中。原來獨居不是想像中容易。要買日用品,要煮食,又要清潔……我只得一個水煲,原來水煲很有用,除了煲水,也可煲粥,昨晚吃白粥。我現時想著煲什麼湯水,給自己好一點的營養。」大益說。
「一會兒上我家去取煮食用具吧!水煲不是萬能的!另外,我也想聽聽你如何走出迷陣。」大愛邊談邊想著家中的煮食用具。
「是很神奇的!認識她很久了,是我工作琴行的文職同事。她見我最近心情低落,一直追問,最後跟她說了我想自殺的事,她為此而哭了。原來她一直喜歡我,只是我一直沒有留意,又或是不想介入感情,自己已糟透了……於沒希望的時候出現希望,無可能出現的人卻出現了。」
大愛最開心的,就是能夠讓大益找到希望之前,適當地陪伴他。大家都是男兒,不要太緊,亦不能太鬆;不可太着跡,亦不能太冷漠。是一份褐色的陪伴。大愛自幼在三位神長身上學習到,真正的正義就是為最小的兄弟姊妹所做的。
不是道理,而是實踐。
「你盡力去幫他吧!」真心說。
大愛覺得詫異,真心很少會願意容讓他花時間在其他人身上,因為真心知道世界沒有真心。她經常鞭撻大愛的大愛太過大愛,經常被人欺負。
人,是利益的動物。當私利跟他利有抵觸,哪怕知道神的存在,亦很容易會選擇前者,大愛精神,拋諸腦後。
人類滋潤眾生,我們面對他人,更理應有微末心及手足情!要與他人為友,以他人為師。我們面對他人要以感恩的心,跟世人共富共享。我們應該不分種族、性別、政治、傳統、文化,去分享他人的所有,藉此豐盛自己,同時豐盛他人。他人是我們的禮物,同時我們也應該是他人的禮物,他人就會對我們更有感恩之情,從而更滋潤眾生。
就是這樣,周而復始,人類的參與,天地、他人跟眾生都會好一些!
什麼是微末心?什麼是手足情?大愛於第三個十年的工作—「教育界」—見識過老師的反面教材。
「我班其中幾個癲仔真是極麻煩,阻礙全班的進度……」
皇太后說。
學校裡有小公主,格格,女皇及皇太后,在大愛眼中,她們都是奇人。皇太后是校內的資深老師,任教科目每年公開試成績都是最好的,學校眾人,包括校長,都忌她三分。
當天是教務會議,出席的都是主任級老師。大愛聽罷憤怒,但沒有立刻回應,他靜候會議的主席,教務副校長及列席的校長有什麼反應。
過了一分鐘,他倆沒有反應,議題開始轉移……除了火起,避免衝突的大愛還有點緊張,糾結於是否應該回應。
「我好明白老師好想學生成績好,但我們可能同時需要提醒自己有教無類的精神,有特殊學習需要的學生的學習和教學的確不容易,我們要時刻提醒自己,是如何稱呼他們,他們是特殊學習需要的學生,而不是癲仔。」憤怒蓋過糾結的大愛終於硬着頭皮說。
話音落下,靜如死海。主席及校長沒有跟進,沒有回應,沒有終結,讓時間慢慢沖淡……
「如果我不是助理校長,我是否也會說同一番話?」大愛那一刻不斷反問自己,但答不了。的確,如果大愛不是管理層,他應該不會說出那番話。是因為害怕,害怕自己作為一名低級老師被他人針對,為了前途,為了……想到這裡,大愛更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從前沒有為身邊的人出頭。
從那一刻開始,大愛最肯定的是,他無法長久地跟這個言行不一致的領導團隊合作,分手是必然的。
「由於暑期有不少工作,你於暑期外遊的要求不獲考慮。你需要於期間監察學校工程,管理校務處,監管工友工作……」大愛聽罷校長以上一番話,便毅然遞上辭職信,踏上半退休的路。
「放棄薪高糧準的工作,值得嗎?後悔嗎?」期間,不少人問大愛。
「後悔!後悔沒有早點離開。」大愛每次都這樣回答。
退下之後,大愛主力家務勞動,重新過著「人」的生活,更於大學半職協助推動心靈教育。
「橡筋老師生病咗,要休息一段頗長時間,
想問你可以抽空返黎代課嗎?要清楚講明,
期間如果有其他老師請病假,
我哋按慣例都會請代課老師幫手睇堂。」
大愛收到該校職員賣力的訊息。
「我唔接受呢個安排👎
即係我淨係喺我有堂嘅時候出現,
我嘅責任就係教好我嘅堂。
慢慢考慮下睇下幫唔幫到你哋」
收到這個訊息,相信學校以後不會再找大愛代課。
香港的學校是一個既得利益者的天堂,是典型的剝削再剝削的資本主義基地!大愛作為既得利益者,無愧於率先離開這個「天堂」。
大愛第一個十年的工作是氣體工程。由於會考成績不好,大愛投身工程,由學徒做起,在四年學徒期間,邊學邊做,他倒過痰罐,擔過鐵筆,用過翻鏟,聞過煤氣,走過火場,行過橋底。期間,大愛學會了忍耐。後來晉升為工程師,跟工友們經歷了大大小小氣體緊急洩漏事件。期間,大愛學會了冷靜。於這第一個十年的工作,大愛最深刻的不是大大小小的氣體洩漏事件,而是一件辦公室的小事。
他的上司是一位文質彬彬的回流大學生,做事冷靜,不爭名利,深得同事的愛戴,大愛也欣賞他。有一次,工程上發生了錯誤,大愛和上司需要向部門經理問責。在房間內,他所欣賞的上司將自己的錯誤推往大愛身上。避免衝突的大愛當場不懂得亦沒有回應,但他待上司離開後,跟部門經理陳述指出真相。就是這樣,大愛第一次親身體會到和學習到仁愛和公義並存的重要性。
這三個十年,大愛走過三個行頭,經歷大愛與不愛,真心與假心。學習了不少!
「仲有一日再三思。無論決定如何,都支持你!」大愛跟賣力說。
賣力是公司的大內總管,老闆的得力助手。她七天工作,以「廠」為家。她正計劃轉工。
「抉擇前,給你一些點子,希望有用:第一、好的選擇該為你帶來更多機會,而不是讓你的選擇變少。第二、選擇那個讓你得到更多的,而不是那個讓你失去較少的。第三、問自己:如果先把恐懼與擔憂放在一邊,我會選哪個?」
大愛期望她能成功轉職,避免繼續走入死胡同,即是避免認為公司沒有了自己就不成,因而付出自己的生命。
大愛見她孤獨一個一直在賣力,更送上歡送禮物,一個保溫瓶。
「怎麼了?你跟你太太的關係最近緊張了嗎?」第二天早上,大愛一位同事跟他說。
大愛不明所以……
第三天,賣力不走了,雖然職位沒有變,但是坐的位置變了,工作也少了。原來只是跳草裙舞而已……
大愛恍然大悟……他的大愛又被濫用了!
雖然如此,大愛仍然認為需要繼續關顧近人和仇人。這份關顧,不單是個人,更是集體,一份對制度的監察。例如六四事件、政制改革、國民教育、逃犯條例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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