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1
前幾日臉書的回顧跳出兩年前的此時出發去西班牙的動態,我高舉握拳的左手,往天空一躍,背後是一大片厚厚的雲層,好像超人那樣,我想像自己將要衝破天際,自在地去翱翔了。文中還附了一張先生的照片,是那天坐飛機前我們去了家裡附近的咖啡店喝咖啡時拍的,在貼文中請大家在我離家的時候,多多拍打餵食。還記得當時有多捨不得離開他,年初剛從北歐尋親回來,休息不到一週又將出發,於是出發前的每一天只要可以,都黏在他身邊。雖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此行是非去不可,但離別還是讓人不捨,不捨到產生無端的恐懼,對未知、對自己,「我真的能好好活著嗎?」「會不會遇到什麼我無法解決的狀況呢?」「沒有他自己一個人無聊的時候我要怎麼辦呢?」「如果我不像自己以為的那麼勇敢呢?」......也擔心我一離開家他就不懂得休息不懂得生活,雖然說即使真的那樣又與我何干?他已經是大人了。
而那個時間點,那個我不惜忽略我的不捨,戰勝我的恐懼,加上花光我的積蓄,也要從日常中暫時脫身的時間點,那個我強烈感覺「如果現在不做之後就會沒機會了」的時間點,就是我生理條件在理論上受孕的最佳時機。
2018年,我做了一個手術,取出我至少「孕育」了七、八年之久的巧克力囊腫和子宮肌瘤,在手術之後,為了讓子宮休息,減低復發機率,接著用藥停經了半年,醫生說若有生產的意願,在停經治療期過後,將會是最佳的受孕時機,還千叮囑萬交代,千萬別太急,在這段期間內受孕,以免傷口尚未完全恢復,造成不必要的危險。當時我已與先生結婚約莫兩年,而在那之前,我們先結束了長達10年的遠距離戀愛。10年來包括熱戀期,都是假日才能見面,時常要忍受即使再需要對方,都得等上至少一週的狀況,但也許是我們的個性使然,這樣的距離並沒有什麼大問題,甚至我時常覺得就是因為這樣的距離才讓我們得以走那麼久。但在研究所畢業後,突然覺得這段感情得有點改變,當時的我想像不到分離,也想像不了婚姻,那能改的只有距離了,於是決定離開我自大學開始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遠離工作領域的核心地帶,抱著這個決定也可能讓這段感情快速走向結束的覺悟,到他居住的城市一起生活。一段十年的感情,對一個即將三十歲的人來說,等於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跟這個人在一起,而且這麼長(雖然即使當時的我也不覺得10年很長)時間的穩定交往,該發生的事、可能發生的事,應該都發生過,至少也想像過/得到了,但同居之後伴隨而來的安定感和幸福感,卻是當時的我從來沒想像過,也想像不了的。
猶記得有一個時期的自己非常渴望出國唸書,原因不外乎多少渴望社會上給予留學生的光環,以及,對我來說,那似乎是一種獨立自主的象徵,如果能夠在不熟悉的環境和不熟悉的語言下存活,還附帶地完成學位,且不論是怎樣的學位,都可稱上是一項成就。高中畢業之後就離家北上,能在城市各處遷徙落腳,發現新的景象和角落,工作上我也不害怕嘗試新的領域,做自己不熟悉但感興趣的事,並且總是能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盡可能地去體驗人生,這對我來說是有趣且擅長的事。但是,當你在一段穩定的關係裡太久(雖然你不知道怎樣算久),而身邊同儕的親密關係能維持一年就已經感謝天地,並且你並不處在一個崇尚穩定的年紀,的時候,大家會開始質疑你:你人生經驗得夠多了嗎?你確定現在眼前的就是你想要的嗎?然後你也會開始質疑起自己:我是不是太過安逸?我是不是需要更多的刺激?於是我無意間,在自己不一定察覺的狀況下,花了很多的力氣想要證明自己即使在穩定的關係當中,仍然是獨立自主的個體(雖然我本來就是)。但我始終沒有出國唸書,現在想起來,主要原因還是沒有足夠的動力驅使我這麼做,但當時的我聲稱自己想做但放不下這段關係,聲稱對方會不願意有這麼長時間的分離,如果執意要去,就得有失去這段關係的準備(因為我看身邊許多例子都是這樣的),然後一面怨嘆這樣的關係令人裹足不前、原地踏步,這樣的想法令人窒息,一面打消這個念頭。但事實是,我從來沒有認真地跟當時的男友討論過這個問題,一切都只是我的腦內劇場而已。也就是我極力想掙脫這段關係給我的束縛,證明自己可以,同時也恐懼著自己可能離開了這段關係就什麼也不是。所以追求了那麼久的在關係中的自由和獨立的我,完全沒料到原來關係帶來的親密感和安全感,才是真正的鑰匙;原來所謂的親密感,並非固著的,它還能不斷地往上往深處疊加,發展出更複雜更細緻的面貌。在交往的前十年,我從來沒想過婚姻,沒想過未來的生活,但當我感受到了這樣的面貌,就好像遊戲闖關解掉了什麼任務,然後自然而然地就進入了下一個階段。
同居後兩年我們結婚了,一直都很享受兩個人在一起的生活,婚後雖不覺得得馬上生育,但也漸漸地不排斥這個可能,只是兩人都一直下不了決心。直到2018年檢查身體,被醫生嚴正地建議是時候「處理」了,不僅提醒了我卵巢功能的問題(若囊腫繼續放著,也可能造成沾黏,影響機能,嚴重的話卵巢也得整個切除),也確實檢查出子宮內膜異位造成了腸沾黏(解釋了為什麼那一年來我脹氣得特別嚴重),才讓我正視了我非常「女性」的這個部分,進一步實際的想法是,既然花了大錢動手術把卵巢子宮清理到「最佳狀態」,那當然要把握機會受孕了才對。就這樣,準備生孩子這件事算是正式地進入我們的生活中(至少後來發現在先生腦內的計畫中是這樣的)。
就在這個時候,我那個想出國的心情又來了。手術後的治療期,我一直在醞釀這件事,當時適逢政治氛圍令人不安,工作起來覺得特別無力,不懂藝術到底還能做什麼,或說我還能做什麼,加上隱約覺得接下來可能會是長達五、六年的時間專心育兒,種種內外因素加總,導致這次的動力很強烈,但是拉扯依然有。跟當年不一樣的是,我清楚知道我只是想要放自己一個假,給自己一個機會過過那種與世(與我的日常生活)隔絕的日子,清理自己,沒有要什麼光環,甚至不用達成什麼目的。開始時我先有了大致的想法,想去瑞典探望好久不見的親姊,然後去一個其他的地方住上幾個月。跟先生先是試探性地提起,知道了他對我會有一段時間不在的想法,便開始掂量自己的預算和存款,隔一陣子再把自己粗略的決定告訴他:我要去西班牙,三個月。跟他說了之後,一開始他的反應不太好,大概是因為沒想到我是認真的,也對於我這突如其來的想法摸不著頭緒,於是不知道怎麼反應,我也是這時才知道,原來他從我開刀前開始,一直在心裡做著準備,準備在我治療結束之後一起進入備孕的環節。
看到他的反應後,我有點害怕,怕他不如我想像的能接受我這個決定,那後面的溝通將會很困難。但一方面仍積極地依照自己可以接受的方式,安排大致的行程,甚至破天荒地接受建議寫計畫找經費(因為通常會懶惰),並且做好即便沒有任何贊助我還是會去的打算。記得在猶豫的時候,和當時好久不見的好友H相約爬山,她告訴我她懷孕的消息,她有點慌有點緊張,我則告訴她我們也即將要進入這個階段,但我還有事情想做,卻不知道自己這麼想是不是不應該,因為blah blah 前述的種種原因和時機等等。她說她不覺得這個時機點出去有什麼不好,「而且三個月,一下子就過了」。這句簡單的話倒是點醒了我,真的沒有這麼可怕,當初交往時怕出國唸書之後感情生變,可惜了一段長久的關係,現在關係穩定,還有法律做保證(蛤?),不過想出國休個假而已,怎麼也在怕?「而且三個月,一下子就過了。」臉書上的宣告文也是這樣說的:在你還沒發現我不在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很幸運的,在我將我的計畫具體、像簡報般地呈現給先生後,他接受了,並且支持我的決定。於是,幸運的我,就這樣擁有了一段很珍貴的生命體驗。說「幸運」,是因為在這件事情真的成行後,透過身邊親友的反應,才發現這件事情在別人的經驗裡是遠比我當時想像,和後來實際經歷的要困難許多的(有許多我不見得能想像得到的原因)。在我的例子裡,雖然先生與我存在著的先天上的性格差異,相信至今他對我沒來由地只是想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住上一段時間的決定(尤其最後前前後後加起來,其實離家了近五個月),還是懷抱著疑問,且答案可能是總是循規著邏輯和計畫生活著的他,一輩子都不見得能體會的,但他還是能懷抱開放的心態,接住並嘗試靠近理解我。
不過話說回來,當初毅然決然地覺得非出去不可,是否也是某種逃避進入下一個階段的方式?以及,如果當時的我知道我現在會如此渴望有個小孩,以及可能因為我錯過了那段時間,而搞到兩年過去還是無消無息,然後自己患得患失,我還是會去嗎?我不知道。但怎麼說呢,現在的我即使狼狽不堪,但一點也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