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蓴菜是一種長得像睡蓮一般的水生植物。它在台灣很罕見,對環境的要求非常高,因此只有在沒有汙染、活水而又潮濕多雨的宜蘭山區的雙連埤有種植。
一、只因思念家鄉的銷魂美食
因為在秋風吹起的季節,深深懷念起家鄉的銷魂美食,於是有人立馬辭官歸鄉,這是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故事。
距今1700多年前,三國時代有一位來自吳江的文人—張翰(字季鷹),他原本在洛陽當官,因為見到秋風吹起,因而思念起自己故鄉吳郡的菰菜(茭白筍)、蓴羹與鱸魚膾,說:「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乎?」翻成白話就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要活得痛快、符合自己的本性,怎麼能夠流浪千里去當官,只是為了博一個虛名呢?於是就辭官回家了!這段故事被世人傳為佳話,「蓴鱸之思」於是成了思念故鄉的代名詞,也成了後世文人棄官歸隱的典範。
這種人生貴得適意的曠達,深獲後代文人的認同,就連瀟灑的李白也不禁大讚:
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行路難.三首之三〉)

張翰像,見(清)顧沅撰、孔繼堯繪《吳郡名賢圖傳贊》(道光九年刊本)卷一《張曹掾像》
能讓文人捨棄雄心壯志、說不幹就不幹的蓴菜,原來是一種長得像睡蓮的浮葉形水生植物。

在自家陽台養一缸蓴菜過乾癮
二、珍貴味美又有療效的水生蔬菜

(清代)《植物名實圖考》第十八卷.蓴
蓴菜在台灣很罕見,因為它對環境的要求非常之高,過去只有在沒有汙染、活水而又潮濕多雨的宜蘭山區的雙連埤有種植。蓴菜最大特色就是嫩莖和葉背有膠狀透明的物質,又稱為果凍菜,據說在日據時代,是上供日本天皇的美食。
蓴菜,自古以來就是一種可食的野生水生蔬菜,先民經常在湖泊沼澤採集,在《詩經》時代稱之為「茆」。詩云:「思樂泮水,薄采其茆」—《魯頌·泮水》。《周禮》中也記載有專職王室祭祀的醢人,把蓴菜醃漬成名為「茆菹」的醬菜作為祭祀用的供品(見《周禮.天官冢宰》)。
蓴菜不但珍貴味美還有許多特殊療效,《本草綱目》集結了許多醫書的說法:
消渴熱痹(《別錄》)。和鯽魚作羹食,下氣止嘔。多食,壓丹石。補大小腸虛氣,不宜過多(孟詵)。治熱疸,厚腸胃,安下焦,逐水,解百藥毒並蠱氣(大明)。
現代研究還發現蓴菜富含多种微量元素,其提取的活性成分可以降血糖、抗氧化、抗發炎、降膽固醇、改善腸道菌群……甚至還有抗癌與美容的功效哩,而採鮮葉搗爛敷治疔瘡也有奇效!
三、在自家陽台養一缸蓴菜
正是對「蓴鱸之思」此一典故的迷戀,因此在秋風吹起的季節,我在陽台養上了這一小缸蓴菜,現實中的自己雖然不怎麼開心,卻很難有張翰那種說走就走的瀟灑氣魄,只能期盼著蓴菜長得茂盛點,讓我好好洗手作羹湯,細細品味一下文人筆下這適志的好滋味!

在自家陽台養了5-6年,卻始終等不到蓴菜結凍
然而這一等就等了五-六年,卻一直等不到蓴菜結凍,好幾次還把它從快熱死的邊緣搶救回來,差不多就是維持一缸綠油油的葉子的狀態。
最近心想都種了這麼多年,無論如何也該嚐嚐這蓴菜的滋味了吧!於是撈了一些浮在表面的葉子,加了些豆腐下去煮羹湯,沒想到這葉子嚐起來又老又澀的,實在是一點都不好吃!最後想:算了不種了,乾脆清掉來養睡蓮好了,就在倒掉水,掏掉蓴菜的過程中,竟然有出人意表的發現:竟然在底部摸到了一團團滑溜溜的東西,舉到眼前一看......哇,莫非這才是蓴菜的凍,吃的應該是這個部位才對吧?!

蓴菜吃的是沉在水裡的嫩葉,捲起來尚未展開,外面有一層果凍包覆的黏液。這層黏液是蓴菜用來抵禦害蟲啃咬的機制。
四、關於蓴菜的幾點謎團
於是連忙欣喜若狂地查資料,這才發現自己竟然錯了這麼多年:
第一點、受到張翰秋風起,思念鱸魚蓴羹之典故的影響,就以為蓴菜是秋天的風物,這點其實是錯誤的。明代《本草綱目》云:
蓴生南方湖澤中,為吳越人善食之……春夏嫩莖未葉者名稚蓴,稚者小也。葉稍舒長者名絲蓴,其莖如絲也。至秋老則名葵蓴,或作豬蓴,言可飼豬也。
這則文獻說明蓴菜吃的其實是嫩莖葉,且吃的季節是在春夏。初生蓴菜沉在水底,其嫩葉有一層晶瑩黏滑的果凍狀物質,這層黏狀物質主要由多糖物質构成,又稱為「蓴菜粘液」,據說有抑制細菌的作用,還可以降火、除煩、清腸熱的效果。「至秋老則名葵蓴」,到了秋天就是老葉,就是浮在水面的葉子,這時蓴菜已經沒有果凍包覆,老掉的蓴菜不堪食用只能餵豬了,所以我先前根本煮錯了。
第二點、受到一位水生植物玩家的誤導,因為他說蓴菜之所以會結凍是為了禦寒,而嘉義這裡因為太熱了所以結不了凍,乍聽之下似乎也頗有道理。但實際發現,蓴菜即使種在這高溫37、38度的戶外,仍有結凍,可見其結凍的機制並非為了禦寒。
後來查到一篇論文,學者透過移除果凍的蓴菜來對照保留果凍的蓴菜,結果發現移除果凍的葉片比保留果凍的葉片遭受更多食草動物的傷害。這也就說明了蓴菜的果凍其實是防禦害蟲的機制,所以在生長發育期的蓴菜嫩葉也就具備了更多的果凍。而從蓴菜果凍的多寡也可判斷蓴菜植株的健康狀態,果凍越多的蓴菜越健康,被害蟲啃咬的比例越低;至於果凍越少的蓴菜被蟲咬的比例就大大提高了。
第三點、再回到張翰的「秋天蓴鱸」又該如何理解?其實這個問題了是個千古謎團,歷代都有人在疑惑。宋人張邦基《墨莊漫錄》提到:
杜子美祭房相國,九月用「茶藕蓴鯽之奠」。蓴生於春,至秋則不可食,不知何謂?而晉張翰亦以秋風動而思菰菜、蓴羹、鱸鱠,鱸固秋物,而蓴不可曉也。
明代袁宏道《湘湖》一文也懷疑:張翰當年鍾情的千里湖蓴菜是不是另外一種?
然蓴以春暮生,入夏數日而盡,秋風鱸魚,將無是非。抑千里湖中,別有一種蓴菜耶?
清代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則解釋了這個問題,提出張翰的秋風蓴鱸與杜甫祭房太尉的蓴菜,都是春秋皆可食用的吳中蓴菜,而非入秋之後不可食的湘湖蓴菜,只因為「湘中之蓴」後來太有名以壓過吳中蓴菜,人們才有這樣的疑惑。
今吳中自春及秋皆可食,湖南春夏間有之,夏末已不中啖。昔人有謂張季鷹「秋風蓴鱸」及杜子美祭房太尉詩,為非蓴菜時者,蓋因湘中之蓴而致疑也。
民初學者余嘉錫在為《世說新語》作箋疏時引用南宋的官方志書《嘉泰吳興志》,也提到吳中蓴菜入秋以後的口感仍很「軟美」,這才是當年張翰所思念的美味。
長興縣西湖出佳蓴。今水鄉亦種,夏初來賣,軟滑宜羹。夏中輒麄澀不可食,不如吳中者,至秋初亦軟美。此張翰所以思也。—《世說新語卷中之上》
也就是說,蓴菜會隨著地域的不同,可食用的季節就跟著不同,在比較南方的地域,蓴菜入秋之後仍可採收,風味仍軟美;在比較北方的水域,夏中已粗澀不堪食用,正如《齊民要述》所描述的黃河流域的蓴菜:「四月蓴生,莖而未葉,名作雉尾蓴。第一作肥羹。葉舒長足,名曰絲蓴。五月、六月用絲蓴。入七月盡。九月、十月內不中食,蓴有蝸蟲著故也。蟲甚細微,與蓴一體,不可識別,食之損人。」
五、踩著圓舞曲的舞步滑進喉嚨的美味
接下來,就是實際煮蓴菜羹了,結果發現這有著果凍包覆的蓴菜嫩莖葉,沒甚麼味道,卻勝在鮮脆滑嫩的口感,幾乎不需要甚麼特殊調味,就能感受到這美好的風味!只可惜缸裡的環境不是太好,沒法跟純淨天然的埤塘環境相比擬,所得的果凍蓴菜自然很有限,但畢竟聊勝於無。我已經是大大滿足了!

在熱得要命的南部種蓴菜,最後也只收穫這麼一點點

太珍貴了,再把鏡頭放大一點看
後來看到暉慈學姊所分享的杭州樓外樓一大碗蓴菜羹照片,學姊深情款款的回憶:「那蓴菜入口是踩著圓舞曲的舞步滑進喉嚨的。那也是我至今對西湖念念不忘的味道。」哇~我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根本還沒體會到甚麼喉嚨的圓舞曲,那滋味就沒了,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吃上一大碗才罷休啊!

附註:西晉八王之亂之際,張翰被徵召為齊王司馬囧的屬官,被任命為大司馬東曹掾,因眼見齊王掌權之後,驕奢淫逸、擅權獨斷,大封親信官爵。張翰心知齊王不可長久,自己也必然有池魚之殃,於是尋求脫身之計,在西風起時託言思念家鄉鱸魚蓴菜,向齊王辭官歸家。張翰辭官之後不到一年,司馬冏被同在洛陽的長沙王司馬乂所殺。齊王司馬冏兵敗,張翰得免於難,世人都認為他的棄官是看準時機,有「見機」(在事前即能明白事物細微的變化,因此能及早制定應變之道)的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