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順帝是一個依靠政變上位的廢太子。
當時,他只有十歲。
這是東漢政治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往常,皇帝駕崩,新帝年幼,背後總有一個太后。
不管太后執政是好是壞,國家總是有一個成年人元首在。
但漢順帝,沒有。
這次政變要打倒的對象,正是太后。
而順帝年號始建,太傅三公盡免……是誰,在操作這一切?
很自然會想,是政變發起人,宦官孫程吧。
孫程確實在當時相當跋扈,但也不過就是個騎都尉。
就在同一年,漢順帝廢了他的官。
找不到任何人能幫漢順帝撐腰的情況下,我只能想到一個答案。
內朝已經有足夠成熟的功能運作了。
孫程發起叛變後,跟過去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找上了尚書台。
這是一個只有二十人知道的計劃,不包含尚書台任何人員。
但尚書令很快擬好了詔令,對召集而來的官員宣布劉保即位,請大家立刻動起來安排禮儀。
並且讓尚書郎郭鎮前去調動羽林軍,對抗衛尉閻景帶入皇宮的軍隊。
從這兩個動作,可以看出東漢尚書台在這個時候,有非常大的「政權」。
它已經是一個決策機關,而非過去的執行部門。
根據後人所補的《後漢書‧百官志》,也可以看出,尚書台作為一個決策機關的獨特性。
尚書:掌凡選署及奏下尚書曹文書眾事。
尚書僕射:署尚書事,令不在則奏下眾事。
尚書六人,分掌六曹。
每曹有左右丞各一,侍郎六人,令史三人。
各曹職務不同。
其實看主官跟副官就可以了。
當主官尚書令不能履行職務時,尚書僕射是可以代理的。
在先秦兩漢,這並不是一個常識--我們現在是。
通俗點說,為什麼古代戰爭只要打倒主將,底下就會失控?
一個將軍是有許多副將的,他們都不能代替主將去對其他部隊下令。
過去一般的官署設置,比較像尚書曹:主管下有丞為副手。
他們跟副將一樣,都是「分工」體系的產物。
而不具備代理人的性質。
西漢尚書也沒有僕射這個有代理性質的副官。
兩漢原本有這種可行代理的副官,一是皇帝的太后,二是丞相的御史。
國不可一日無君。
蛇無頭不行。
需要有代理人的職務,對當時來說的重要性非常之高。
另一方面,太后跟御史同時肩負著「監察」主官的任務。
既是代理人,更有分權制衡的意味在。
尚書台的制度,其實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同樣也反應出,這個機關是相當於皇帝跟宰相的重要性。
東漢不設丞相,太后掌權的情況又日趨嚴重。
真正在制衡著太后政權不越線的,不是太傅三公。
而是這個尚書台。
這邊順便提一下,為什麼太尉楊震對於當時的政局有很大穩定性。
軍權早就被大將軍分走了。
但自漢章帝開始,就有以太尉錄尚書事的習慣。
簡單說,東漢的太尉,經常也是尚書台的主管。
有趣的點就在這裡:當漢順帝劉保等人發動政變時,太尉劉熹兼管尚書台。
可是尚書令劉光自己站了出來,挺劉保上大位。
尚書台的獨立性,跟最終成為東漢宰相,凌駕三公的起點,很可能就是這次事變。
漢順帝永建元年,大鴻臚朱寵為太尉,參錄尚書事。
劉光並沒有就此飛黃騰達,或許,是他自己婉拒。
這個在史冊上幾乎是籍籍無名的人,所在乎的也許只是政府的公正性。
但接下來有個詔令,也許能證實我們的猜想。
「九月辛亥,初令三公、尚書入奏事。」
奏事,可以看成報告。
西漢原本的機制,是由百官公卿向御史台報告,御史大夫呈報皇帝,皇帝再派由丞相處理。
入奏事就是親自,當面向皇帝報告。
西漢的丞相有這個權利。
東漢前半則無相關記錄。
但尚書原本是只能對光祿勳奏事的。
所以,不論東漢三公是不是本來就有「入奏事」的權利,尚書這時絕對是被漢順帝大大抬了一把。
這也讓長久以來隱居在兩漢政治幕後的尚書令,走上了舞台前。
漢順帝陽嘉年間,更有尚書令左雄登台,主持了一場變法改制。
左雄是南郡人,漢安帝時科舉孝廉,被任命為冀州刺史。
東漢末年分三國,刺史州牧獨霸一方的情況很明顯。
不過國小課本也都說過,那是劉焉建議造成的。
刺史的薪水少,員額也少。
其實本身是一個直屬於御史台的外部監察官。
在兩漢大多數的時間,年薪六百石。
只有西漢末年曾經立州牧,提高到二千石……這邊大致可以看出來,州牧也是王莽的手筆。
他在台上就有,下台則沒有。
關於刺史就是州牧這件事,也是不正確的。
東漢末年甚至有並存的現象。
太守治理的範圍比刺史小,但行政權跟軍權完整,是兩千石的官。
在外部擔任太守,回朝廷就有機會擔任九卿。
左雄面對的冀州,在東漢可說是「天下第一州」。
這不需要分析什麼地理課,新莽大亂,延燒全中國超過二十年。
冀州最早穩定下來:這裡是劉秀的發家地。
奇妙的是,冀州大族也是各種風向雞。
災損的情況最小,又是支持著劉秀的地方大族集團,冀州的實力不言而喻。
即使到了末年,袁紹據此稱雄,曹操憑此稱霸……冀州的經濟力量,更是曹魏一國的命脈。
再一次幫助北方政權,吞下了神州大陸。
天下第一州,當之無愧。
而左雄來到這裡當刺史,麻煩也比其他地方多更多。
冀州人深明有關係就沒關係的道理,紛紛前來「打點」新任刺史。
左雄不勝其煩,乾脆關起門來辦公。
該檢舉的,左雄一條也少不了。
論政績,左雄很棒。
可朝廷升官從來不能只看成績。
要再早一些,在鄧后執政時當官,認真幹活可能還有升遷機會--就像楊震。
但左雄面對的卻是王聖與宦官外戚屬之亂。
所幸,尚書台的領導人很公正。
左雄雖然未能在漢安帝年間升官,但他公正無私的態度,卻被記錄了下來。
等到漢順帝即位,朝廷徵辟了左雄回朝,擔任議郎。
一樣是六百石的職位,但左雄的表現,開始能夠直接為核心高官所見。
尚書僕射認為,左雄敢言,且言之有物,乃不可多得的直諫良臣,遂上書薦舉,延攬左雄入尚書台。
不久,左雄當上了尚書令。
如前所述,尚書令此時已是可比三公的政務官。
左雄一上任,就針對監察官員又上了一筆,從這邊,展開了漢順帝的中興……
好吧,並沒有。
宦官孫程雖然得罪了漢順帝,但順帝乳母宋娥枝連出去,仍然有許許多多的宦官,把持著權力中央。
記得嗎?孫程當初可是有十九個夥伴。
左雄上書之時,剛好漢順帝又想念起孫程的功勳,徵召他回京任官,再次恢復了二十英傑的權力。
小孩子這麼反覆是很正常的。
更別說這又是一個沒爹沒娘,乳母又當起了假太后的年代。
左雄在萬眾期盼中上台,卻馬上又被宦官壓制。
但他並不氣餒,繼續尋找著「宦官不會擋,皇帝能允許」的人才選拔之策。
左雄找到了:太學。
重新整修太學,擴大招生,對於宦官們並沒有立即的威脅。
再加上孫程年老重病……宦官們要如何畫下一個完美的退休句點?
同時,漢順帝也在這年冊立了梁皇后。
新的外戚梁商,才是宦官們面前最大的威脅。
打蛇隨棍上,左雄抓準良機切入了。
年滿四十,方可舉孝廉。
「舉者先詣公府,諸生試家法,文吏課牋奏,副之端門,練其虛實,以觀異能。」
左雄設定了年齡限制,以及考試察核辦法。
其實考察機制行之有年,主要是「不能落實」。
所以最重要的,還是加上了「治罪條例」。
漢順帝支持了這次辦法,並且在隔年選舉中,讓左雄親自審核,廢黜了選舉不實的太守與相關人等。
一時間,錄取了許多名儒之士,學風大盛。
同年,張衡也展開了侯風地動儀的製作。
前司徒之子李固也上書,表示近臣不宜為孝廉察舉把關……糟了個糕。
李固的用意,自然是很好很好的。
但卻在士人勢力未成之際,觸動了宦官們的敏感神經。
正好,孫程過世。
原本孫程是跟漢順帝請求,讓自己的弟弟能繼承封爵。
但大家再推了一把:孫程的封地一分為二,一半給弟弟,另一半,則給了養子。
有此前例,宦官養子繼爵,堂而皇之入大漢法。
宦官們再無後顧之憂,預備出手。
漢順帝最親者有三。
一是乳母宋娥。
二是皇后梁妠。
但隨著國家體制更趨「架空」皇帝,順帝仍是免不了需要一些「自己人」。
漢順帝更親信的,則是自己當太子時的宦官們。
其中,漢順帝最親信有愛的,乃是沛國譙人。
中常侍,曹騰。
這就是亂世梟雄曹操的「養」祖父了。
前面說到,新外戚梁商,此時位高權重,但性格優柔寡斷。
梁商連結了另一派曹騰等宦官,對於乳母派宦官而言,也是礙眼。
無巧不巧,漢順帝打算封梁商之子梁冀為侯……
士人與兩派宦官的交錯爆點,就在這個陽嘉四年了。
左雄不管三七二十一,兩邊一起砲。
乳母派則趁機誣告親帝派宦官。
照這個局面看來,梁商一派岌岌可危。
但比起父親的柔弱難斷,梁冀卻是個精明果敢之人。
梁冀立刻自辭封爵,讓左雄的砲火,一下子只能集中在乳母派身上。
趁著雙方狗咬狗之際,梁冀就任河南尹,更與曹騰收集證據翻案。
隔年,被宋派宦官鬥垮的張衡回京,曹騰絕地反攻,不但反檢舉扶順帝一眾宦官,更讓宋娥失卻爵土。
也就此奠定了接下來,梁冀專政的時代。
東漢的派系鬥爭,很久沒走這個模式了。
權力的核心,彷彿再次回到皇帝的本身。
一切都是因著漢順帝跟尚書台的緊密關係。
不然其實之前就外戚屬跟宦官混戰那一套。
尚書台的雄起,也正式宣告東漢士人擁有了一戰之力。
即使我們知道,等在這些知識分子前方的,只是不可逆的悲劇……
附帶報告一下,四世三公的袁家現在是空窗期,他們從鄧氏后朝就退出了政治舞台。
不願阿諛奉承鄧家的高尚情操,讓袁安的兒子走上了自殺之路。
自然,漢安帝覺得袁家好棒棒。
當你認為鄧氏后朝,是東漢破敗的轉折點,你會覺得袁家很好很高尚。
但你若認為,漢安帝親政才是壞滅的開始。
那避開大難的袁家,跟在敗局中努力求存的楊震與左雄相比之後,或許才是他們在史書中的真實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