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看到一則新聞,是在網路流傳的 IG 限動:今年的應屆高中畢業生,說自己這一代是「生於 SARS,畢業於 COVID,悲慘的一屆」。
當然,每個世代要面對的問題及社會考驗都不太相同,不過,在成長或讀書的幾個重要階段,剛好碰上了沒有人能預料的疫情,我若是這屆的畢業生,大概也會難忘這樣的巧合經歷。但我更相信,經歷過《美國女孩》描寫的「這一代」,也許會更強烈也說不定:2003 年的國中生,如今的 30 歲左右。
不是比誰慘的意思(也不是說您的年紀不在這個級距,就會對電影無感),而是,夾在兩場疫情中間的我們,除了在自己的青聰歲月裡,對「疫情」這兩字稍微留下一小塊奇異感受,更明顯的是,這群當年的國中生,現在,大約都走到人生 30 歲之際的關口。
也許,你的年紀到了、已經跨過去了,或是你正在門前徘徊著,但《美國女孩》描寫的這一代,如今都已在社會上翻滾過一些、經歷過一些,在去年今年的各種悲喜痛苦裡,又「再一次」經歷疫情,像是一場捲土重來又全面席捲而來的怪異經歷,除了舊記憶,又多了新感受。
這種「悶」,可能會比這屆的畢業生更加強烈。
因為,從校園到社會,從歡欣又惆悵的青春期,到你也許還在努力尋找自己定位、對於自己人生感到迷惘或困頓的這時候,伴隨著生理上被口罩罩住的悶(想必你在電影院看《美國女孩》時是戴口罩的),加上內心感受的另一種悶,悶上加悶,都快結成塊了,那是用力咳也咳不出的悶。
很古怪,《美國女孩》這時在臺灣上映,對於電影描寫的「這一代」(儘管導演阮鳳儀未明說,因為她只是在講述自身經歷),是一種天時地利人和,摻雜了悲與喜的天時地利人和。
不過,更應該要說:如果你跟今年 31 歲的導演阮鳳儀(上個世代的大人總會擅自將她分類到七年級生末)在類似的環境成長過,你大概可以懂得,她想講什麼、她想拍出什麼畫面:那是 2003 年的冬天。
濕度總是降不下來似的,臺北的天空,總是灰撲撲的。
在有各種小團體,考試不及格,老師會少一分打一下的學校讀書。
家庭裡,發生了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變化,以及各種你束手無策的波瀾。
阮鳳儀在《美國女孩》要講的事情,其實很簡單,簡單到有一種不取巧的直率感。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七年級及八年級生的《俗女養成記》。
《美國女孩》的樸素,誠懇得像是蹲在你旁邊平淡平靜地,講述自己的過往事、身邊事、2003 年的回憶。那簡單又複雜的惆悵,簡單又複雜的悶。
在美國住了五年的芳儀,因媽媽患了癌症回來臺灣治療,她與妹妹也一起回臺灣讀書,從東邊的遼闊大陸回到小島,在校園這個有各種小圈圈的環境,因為跟別人不一樣而被同學戲稱「美國女孩」的她,已經擅自被人分類了。
原本在美國成績名列前矛,回到臺灣反而一落千丈的芳儀,心念著住在美國的朋友,晚上偷偷起床撥接上網,用 MSN 留訊息給在美國時間的好友,而她的房間,貼滿了大大小小關於馬的照片,那是她在美國最快樂最喜歡的事物。可是,回到臺北老公寓,從陽台望出去,只有臺灣的日常景緻:像犯人一樣關在鐵窗裡。
從一頭美麗編髮,被迫剪成清湯掛麵,在美國奔放自由的馬兒,如今待在這個佛像觀音及耶穌十字架並存的中西合併老公寓,只能從縫隙看到天空。
半夜數據機發出的撥接訊號聲總是特別大,金石堂與網咖播著當時最紅的雙 J 歌曲,在還沒賣給奇摩的無名小站上寫網誌發洩鬱悶心情,吃零食要配當時剛開始流行的珍珠奶茶(挑個吹毛求疵的龜毛:芳儀喝的好像是五十嵐,可惜不是當年臺北最多的休閒小站或快可立),去漫畫店還有大然版的《玩偶遊戲》,那時剛演完《MVP情人》還不是游亞魚的孫協志正當紅──以及,從西側大陸傳來的「SARS」準備變成全臺危機。
透過大量的佈景細節,《美國女孩》讓觀眾回到那個在記憶裡、天空總是灰撲撲的 2003 年。但這僅僅只是舞台,《美國女孩》要讓觀眾同感芳儀當時的人生:夢想、友情、學業、自我認同也都通通結成一團──特別是「親情」。
《美國女孩》裡飾演媽媽的林嘉欣,以她擅長的生活化演技,表現各種焦慮:
她覺得,自己人生不成功,所以焦慮投射在兩個女兒身上。
在痛苦的化療過程中,覺得自己活不久,於是跟被外派中國出差的丈夫不斷爭吵。
芳儀感受到了,媽媽的軟弱使她軟弱,媽媽的恐懼使她恐懼,芳儀認為媽媽不是個好媽媽,「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成為的人,就是我的母親。」她一定可以做得更好,但是同學問她:「如果這已經是她的最好呢?」芳儀沒有回答。
一個人一種命,每個人走在自己的人生上,沒有人是為了失敗而行。我們這一生大多數的決定,背後動力都是為了「想成功」,但機緣難求,機會稍縱即逝,沒抓住那瞬間,我們就會用上許多時間去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麼這麼傻這麼痴,沒有抓住那瞬間?
越想越苦,越陷越深。媽媽也許沒有親口對芳儀道出這些後悔,但芳儀感受到了。
「我是為妳好」這句情緒勒索典型台詞,在楊雅喆的電影聽來危險,但在阮鳳儀的電影裡,伴隨著餐後吵雜的果汁機聲,淡淡地,多了幾分彆扭,多了幾分無奈。
《美國女孩》細緻地拍出一個家庭的縮影(甚至提到國家的認同:去東邊美國發展是成功象徵,2003 年則是去西邊中國才有錢途),但《美國女孩》的細緻,重點不在給予答案,而是透過細節堆疊,誠實地表達出一種狀態。在 2003 年照出現在的樣子,然後產生共鳴,看到自己。
《美國女孩》甚至沒有家庭電影常見的,讓觀眾舒緩心情開心走出電影院的 happy ending「和解」畫面。芳儀的家庭,仍在一個我們不知未來還有多少苦痛的狀態,兩人的爭吵也像是短暫的停戰,如同 SARS 之後,無人能預料到十八年後另一場疫情,將再次席捲而來。
《美國女孩》不替誰解釋些什麼,拍出母女關係裡那種細微難解的無力感,那對彼此都沒辦法、但彼此都很清楚「這就是她愛我的方式」的親密關係,時近時遠。
生活,就是在各種悲喜痛苦裡不斷交織,無論過去的記憶、現在的當下,未知的未來,也許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這條路上,一邊撿拾那樣的情感,然後帶著它,在同一片灰撲撲的天空之下,繼續往前走。
全文劇照提供:ifilm 傳影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