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Ally|保持門常開,偶然才會進來

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妳的可愛的臉一進來,笑容燦燦,在鏡頭那邊高喊:「Jing!見到妳了!」
那天下午台北很冷,幾波東北季風來,把城市浸潤,染灰。但一與妳連結,新加坡的日光就照了進來。我鬆了一大口氣,看到妳的朝氣。
這一切好不容易。
一直惦記著妳的手術。記得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五月的台北,妳開心地說要去間一直想去的咖啡店,結果那天我們跑了兩間,最後都沒有進去。阻攔我們的是推開店門前的那幾階階梯。被阻在店門口,我惡狠狠的瞪著階梯,妳只是拉著臉說:「對不起,我可能做不到。」我很心碎。我們已經看到店員的笑容、聞到咖啡香,可是那幾階階梯,可恨地剝奪妳踏進去的權利。
太好了,手術很順利,太好了,妳說妳很久沒有這麼有力氣了,太好了,再也沒有階梯可以阻攔妳的去處了。可是 Ally ,在我心中,妳一直都是堅強地,沒有人可以攔住妳的自由。不管它是病狀、是階梯,還是這個社會形塑出來的成功樣貌。

划船去那座無人島 一個下午

妳說的那座無人島。我有時候還是會回去。在全力以赴之後,找到一扁小舟,偶爾可以滑著它,回到島上看一看,有力氣的時候理一理雜草,累了就躺好,看藍天白雲。
雖然現在這座無人島,已經沒有少女了,也沒有可以按圖索驥的地圖了。可是在那裡,我可以接受自己,沒有想要的東西,沒有要追求成功。既然沒有成功,失敗也就化成一縷煙地消失。我就只是我自己,在什麼狀態舒服自在,與他人無關。——充飽能量後,再回到社會裡努力一下。就在這兩造來來回回,這是我 28 歲之後的處境。
有點荒謬可笑,但我寧可好笑一點,也不要變成不好笑的大人。這是我喜歡《喜劇開場》的原因之一。

像齒輪卡住齒輪,魔法對話

上週去看了濱口竜介的《偶然與想像》,晚場九點半,看完回到家已經十二點了,竟然興奮地睡不著。就像讀到一本好書那樣,讀完了,把書闔上時,「啊啊啊~」地喊著,不捨得離開剛剛那個抓住魔法的世界。
以「偶然」為主題,在各種不預期的尷尬、意外中,摩擦出美麗的時刻。我常常覺得,人們賴以維生的,支撐著人活下去的,或許就是這些不可控制的小巧光芒。
整部電影以三段結構而成,我本來就喜歡短篇小說。沒有社會關懷與高大尚,沒有屍體與死人,沒有驚悚與懸疑。濱口竜介用很低的預算,精準的台詞,恰到好處的演員,抓到人之所以為人的、如細針般的細微情緒,把我們扎得一邊笑一邊驚呼,結束後喘口氣,有點悵然。
第一段是〈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女主角與閨蜜結束工作後在計程車上八卦,對話中透露閨蜜最近與曖昧對象的互動,她形容那種一見如故,第一次碰面就可以掏出靈魂長聊 15 小時也捨不得結束的心靈高潮,類似「魔法」。本來是誠心的傾聽、私密的分享慾望,結果越聽越不對勁,閨蜜口中的魔法師根本就是兩年前被自己拋棄的前男友。
女主角由古川琴音飾演,古靈精怪,持著簡直可以殺人的誠實,嚇死人的銳利語言,衝到前男友的面前,不留情面地朝他丟躑。前男友一開始還想鎮住腳步,不斷叫她滾開,只是羈絆一定有理由,情與慾竄流,情勢變得難以捉摸。
同場觀影的觀眾,似乎被這樣家常的情節鬆下了一切。不斷在公共場合表現得像在家裡,在漆黑影廳中脫口而出:「嗄!?什麼啦!太壞了吧!」
哪裡還有善男信女,所有人都要為自己的慾望爭一口氣。但也讀到資料,濱口竜介已是歐洲影展的常勝軍,但在日本仍常被視為縱慾或太把日常揭穿地過份強烈的導演,還無法普遍地讓日本觀眾(大庭廣眾之下地)入口。
讀到這個資訊,我聳聳肩,那第二個故事〈敞開的大門〉簡直是太大逆不道了。
和妳一樣,我也最喜歡這則故事。在香港上映時該段落中文名翻譯為〈門常開〉,我比較喜歡這個標題——「保持門常開」,是這段故事的核心。澀川清彥飾演的法文教授,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求研究室的門要保持敞開。哪怕是求不要被當的學生下跪、或為了替該學生復仇而前來誘惑教授的女主角森郁月,始終都沒法把門關起來。
教授讓人敬佩的,正是他的「門常開」。保持門常開,不畏懼外界的眼光自顧自地存活。女主角飾演一名結婚生子後重返校園,鎖住內心,與外界格格不入的女子。在與炮友度過的安靜午後中,以肉身檢驗自己的存在價值。
當森郁月放棄色誘教授,她坦白地說「自己的存在就是讓人討厭」該怎麼辦?教授板著學者的臉,立刻接答:「我不知道」。然後說:
我不清楚你以往度過怎樣的人生,但是如果身邊的人否定你的價值,請記住要抵抗,不要讓社會的標準來衡量你。
他聽下去了,不論是女主角色誘時念著性愛場景的小說內容,或是她情不自禁的傾訴對自我存在價值懷疑的獨白。教授全都聽下去——某種程度上,讓我覺得這跟小說裡女人含入男人性器的包覆、全部接受——是同一件事情。
濱口竜介似乎相當明白,在對話中放入性愛對白的威力,造成一種貼近日常又瞬間遠離的奇怪距離感。對我而言,有種近似村上春樹之感。小一點的時候讀村上,心中會埋怨:「為什麼總是要寫性愛場景呢?」這些性愛鮮少真正造成故事情節的推動。只是因為想要而已,就像是那個角色傳了簡訊給村上:「恩,幫我安排吧。」然後村上就安排了。後來覺得,這種安排是一種慾望的、動物的、活著的詩意揭露。
看完第二個故事,晚場影廳的男男女女非常 high,不是因為慾望撩撥,是導演的手法太幽默,讓人想大嘆:「不可能這樣——」的同時,又接受了:「好吧,是會這樣的。」這就是偶然。無法反駁。
比起來,最後一個故事〈再一次〉非常溫暖,使觀眾走出影廳後,覺得雙手好像剛剛被失散多年的朋友緊握過。
占部房子飾演的女子久違地參加高中同學會,沒有遇到想要找的初戀情人,只是在三十年後,站在一群誰也不認得誰的同學裡強顏歡笑。吃完一碗記憶中的豬排飯,準備返回東京,卻在車站遇上了想要找的對象——河井青葉飾演的另一名女子,已經育有兩子女人,邀請她到家中坐坐。節奏順暢,當觀眾以為這對無緣女同志要化解多年來的心結時,她們發現,彼此認錯人了。
認錯了人了,卻對了。本來要嘎然而止的世紀尷尬場面,卻獲得延續生機。兩人決定角色扮演,互相完成聆聽對方的心願。
由衷地喜歡《偶然與想像》,角色的對白順暢地如齒輪卡齒輪,一切都像上了潤滑油,痛快地運作了起來。影廳燈亮時,反而安靜了。大家像我一樣,感覺被「偶然」耍得團團轉,卻不得不承認這些陰錯陽差是如此的貼近真實,而且,當它不致災難時,往往很美。

我想開槍,打死我自己

18-28 歲的期間,大概是最壓抑「偶然」又期待「偶然」的年歲吧。這個社會不讓我們追求偶然,那與僥倖太相近,又離努力太遙遠。時間、空間都要放入表格,按表操課,成功就是遠方的燈塔,一直往那裡去,終能上岸。可是我們都在那些時光裡划了好一陣子的船,手臂長了些肌肉,掌心添了不少層的厚繭。燈塔究竟是不是幻覺,成功的岸邊會不會只是下一個成功的陰謀論?
28 歲之後,雖然不像《喜劇開場》的三位角色與青春撕裂告別。但我也像唐吉軻德那樣,跟看不見的巨獸搏鬥,想要逃離各種我不認同的價值觀,一邊逃、一邊否定,卻又一邊跟它緊密相依。
那段時間,我被一段話共鳴著。是齊克果在他的日記上寫的這一段話:
我剛從一個晚會上回來,我是這個晚會的台柱和中心人物;我妙語連珠,令每一個人都開懷大笑,都喜歡上我,對我讚賞不已——但我還是抽身離去了,其實這個破折號應像地球運行軌道的半徑一樣長——我想開槍打死我自己。
三十歲前兩年,每天回到家,我都想要開槍打死我自己。那好像是一種分裂,一種「真實我」與「社會我」的分裂。非常想知道妳怎麼看待這段話?妳也體驗過這種分裂感嗎?(——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時常有機會接觸哲學相關的議題,每當我在裡面迷路的時候,只要請教妳或是K,一定都能得到像一堂課那樣的回答。回想起來,還是好幸福啊,無人島般的幸福。)
《婚姻場景》這一題,我決定等我把伯格曼版本看完,一起回應妳。下一次回妳信啊,我就完成結婚的各種儀式了——會怎麼樣呢——?到時候跟妳說了!
美好 美好
願妳 早晨有好喝的咖啡 晚餐有溫度剛好的熱湯
寫在灰灰,但不是壞人啦——的台北
Jing 202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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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喜愛的,有藝術、電影和文學陪伴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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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喜劇開場》中最喜歡瞬太,我也是。我想,是因為他曾經面對過死亡,無論是輕生的念頭、或母親的離去,都讓他看似可愛、內心卻比春斗和潤平更成熟豁達。他總掛著真誠的笑容面對Makubes的種種不順遂、甚至最後的解散,並以更順其自然的自在態度面對往後仍漫長著的人生,即使他或許最不捨,但卻又最心滿意足。
上個週末,秋天像被冬天綁架了,沒留下什麼線索就消失了。突如其來的寒雨中我終於去整理了頭髮。 努力地打扮,對我而言就是一件「俗事」。
妳說女孩一路成長以來都是被嚇大的,怕老怕醜、怕婚怕生,我好同意,但也因為看著比我們走在前面一點的陳嘉玲、洪育萱她們,現在三十歲的我們望向不久以後的四、五六十歲好像也沒那麼害怕了,甚至開始期待,因為知道,只要有對自己和身邊人的那一份篤定放在心中,無論終究走上了俗或不俗的人生,都可以是閃亮亮的大人吧。
我一直很喜歡月亮,比起太陽。就像比起光亮,似乎著魔似的更愛昏暗,我喜歡光,但又害怕太亮。(家裡也很少開燈,結果近視度數就隨著居家工作越來越厚⋯⋯)
「就算現在進來,你對我的感覺還是會跟以前一樣喔,我對你的也是。」印象裡,某次田中來到大豆田家門口按了門鈴,她隔著對講機這麼說,他便默認似地回去了。我也被點醒般意識到「果真如此啊」,無論自己或對方,曾經愛過的、以及不愛的,都太難改變了,就算時光悠悠,見面或不見面的日子已經過了這麼久,再見也還是一樣的。
妳說《喜劇開場》中最喜歡瞬太,我也是。我想,是因為他曾經面對過死亡,無論是輕生的念頭、或母親的離去,都讓他看似可愛、內心卻比春斗和潤平更成熟豁達。他總掛著真誠的笑容面對Makubes的種種不順遂、甚至最後的解散,並以更順其自然的自在態度面對往後仍漫長著的人生,即使他或許最不捨,但卻又最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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