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險員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閒，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我認識我的保險員二十年了，她是個超級業務員，是一個目標導向的人。這是這個月她第二次來看我。第一次看我，她跟我說婦產科要選北醫，雖然我最後沒有用她推薦的劉偉民，但我太太大姐推薦的邱德生開的非常好，手術很成功、我術後恢復的也很好。

第二次她來看我，她送了我一條毯子和她熬的滴雞精。她說她是用整隻土雞下去熬的，我可以感覺到。她用自家的保鮮盒裝、雞湯裡還有一點點渣，我知道是她花時間熬的。我一直以為她是個目標導向的人、功利主義。但我在那碗雞精裡面，真的有收到她的關懷。可能人的面向真的有很多面，她是個超級業務員、也可以是個媽媽、是個朋友。

我跟她講了我最近的情況，是心境上的狀態，然後我徵詢她的建議。她問了我的房貸，問了我跟我太太收入，她叫我想想未來的三四十年。我說，每當我這樣想，我就離不開這份工作，我只想要想短期目標，這一兩年、這三年五年，三四十年對我來說太長了，我想到要繼續做這份工作，我感到壓力、倦怠。

她問﹔我是對工作倦怠還是人生倦怠。

我想了想，我說﹔我是對人生倦怠。

她說﹔妳是不是不想跟人接觸？

我說﹔對!跟人接觸讓我感受到巨大的壓力。

她說﹔跟妳是同志有關嗎?然後她頓了頓，又說﹔如果妳不想談的話可以不要談。

我說﹔還好。之前上工作坊，在那幾個月我跟親友出櫃、我太太也是。我們現在對於同志身份可以比較自在。

她不是很確定，她旁敲側擊的問﹔有人會來妳家嗎?

我說﹔有阿！我姐、我弟、我爸、工作坊的同學、我的小姨子，有很多人來我家。

我接著又說﹔我工作上的同事只有少數幾位知道我跟我太太的關係，主要是公司有些規則要遵守，這個規則跟同志無關，我覺得比較像是另外一塊。

我不想要現在的工作，有很大一塊是角色衝突。接著我跟她說，我過去在工作和在家庭裡扮演的角色，她理解了。

我接著又提﹔我其實有想過換部門。

她說﹔有機會嗎？

我說﹔機會不大，但我覺得有機會。

她說﹔這是個好方法，可以讓妳手頭充裕些，甚至可以多做幾次試管。

我說﹔這是我現在還在這份工作的原因。

但是我不開心，我接著說。

我說我想要新的學習、新的挑戰。我不喜歡一天到晚寫報告，諷刺的是，我已經教會我的組員怎麼寫報告，她們現在正在自己寫。妳以為我花很多時間在工作，其實不是，我花的時間可以很少！

我說﹔我其實考慮轉行。

她問﹔妳考慮轉職做甚麼？

我說﹔股票操盤手，我對操作股票很有興趣；另外一個是裝潢，我覺得這些裝潢的想法很有趣。

我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她不認同，她試著要我想想操盤手和設計師的生活，要花更多的時間、得到更少的收益。我說，我很清楚我接下來找不到這樣的工作，但我不想要這樣的工作。

薪水一樣的工作，大概就是要帶一個跨國的團隊，要各國飛來飛去、又或者是上兩輪班，白天開台灣的會、晚上開歐美的會。

興趣相符的工作，薪水比較低、工時會更長。但我會有新的學習，那是我想要的。

她說，妳剛剛說妳很重視家庭？

我說﹔對！我非常想要多一些時間給我自己、給我的家人。如果我有寶寶，我會很想很想多些時間陪他。

她接著說﹔這份工作可以給妳多些時間陪家人，而且薪水還不差，福利也蠻好的。可以支持妳嘗試更多次的試管，難道這不就是妳要的嗎?

我愣住了。

她說，人生就是個取捨、有捨才會有得。妳有沒有想過，可能老天爺已經給妳妳要的？!

她說我很幸運，她碰到的客戶，高階主管大部分是鰥寡孤獨。其實這也不難想像，這些既聰明又努力的人奮鬥了一輩子，希望在工作上取得成就。他們犧牲更多、付出更多，當機會來臨的時候，當然會被選上。但通常她看到的情況，事業好家庭就不好。想而易見，這些人把時間都放在工作上了，怎麼會有時間來管家庭、能好好吃飯照顧自己的身體就已經不錯了。像我的情況，身邊有個相知相惜的伴侶，跟兄弟姊妹的關係很好，身邊有一群相知相惜的朋友，我是一個幸運的人。

是阿！我是個幸運的人。跟那些高階主管比起來，我的人生好他們不知道多少倍。我一點都不羨慕她們的生活-人生活到最後，最後只剩下錢。甚至連遺產要給誰都不知道。

她說﹔或許妳需要時間想一想，妳要的到底是甚麼。有的時候念頭一轉，看事情的角度都不一樣了。

我回答﹔或許換部門是個選項吧！離職我都沒在怕了，還有甚麼比這個更差。

接著她問我我跟父母的關係，我講了我爸家暴、後來欠債跑路的那段。

她說﹔我印象中妳跟爸爸的關係很淡？

我說是，我跟他的關係很不好，非常非常疏離。

她問﹔妳覺得妳爸爸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說﹔我爸爸是個可憐人。

然後我講了原因，那是一個哀傷的故事。

她又問﹔妳覺得妳媽媽是個怎麼樣的人？

我說﹔她也是個可憐人。

我又說了另一個哀傷的故事。

兩個可憐的人，湊成了令一個哀傷的故事。

她聽了我爸跟我媽的故事，也聽了我的故事。她說這一切成就了現在的我，然後她講了"天將降大人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這段話。

孟子的這段話我已經背了不知道多少次，她一講我就知道。但我沒有想過，有一天這段話會應在我身上。

她說﹔或許這些是上天給你的砥礪，讓你變得更好。你想想，如果你的成長環境不是這樣，你今天會取得這樣的成就嗎？

她講了她其他客戶的案子，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

我知道她在說甚麼，我也知道她講的是真的。如果今天我不是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環境，我不會有這樣的成就。我今天會是另一個人，會怎麼樣我不知道，但不會是現在這樣。不一定會比較好、也不一定比較差，但不會想現在這樣。

我想，我這輩子最幸運的是，就是我有相知相惜的夥伴。

有我太太、我姐、我弟。我的夥伴。

我問她﹔老天爺到底要我幹嘛？

她說﹔她一直相信她的存在是要讓社會變得更好。

我說﹔以前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變得越來越吝嗇付出。

當我開始感受，有了同理之後，我發現我的身體早就發出警訊，我的腳其實已經變形，原來我腳踝不能落地、我趴著睡了三年都沒有察覺。我的寶寶需要我真的把身、心都處理好，我發現我全部都給了出去，已經油盡燈枯了。

到底要做到多少，才叫做用盡全力？

她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

自私跟愛自己有甚麼差異？我現在還是搞不清楚。

關愛自己就叫吝嗇？！我對我自己好像有點過於苛刻。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人生到這裡，我大概懂了。這句話讓我可以接受我的過往、我的身分。這些的傷害，換個方式解讀，或許是另一種養分。這些養分在我還不知道自己有選擇的時候過來了，也因為我不知道有所選擇，所以百分百地接受了它。這些它造就了現在的我，讓我有很幸福的家庭、很棒的朋友。工作是我可以選的，怎麼選那也是我的事，那就這樣了。

我不知道老天爺要給我甚麼任務，比起耶穌、我是比較親近菩薩的。我沒有信仰，但我可以感覺到保險員鼓勵我去接觸宗教，”殺不死我的、使我更強大”這句話我現在比較收得下去了。我過去以為這是挫折、是傷害。但我想，殺傷力最大的，是被信任的人傷害、在沒有保護的情況下堅強、在黑暗中獨自摸索、在迷惘的情況下繼續前進。

愛我所愛，擇我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