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Joanna Russ《
如何抑止女性寫作》之後,心裡一直很有感觸,雖然我只是個寫字的,不敢說自己是「作家」。讀著Russ書裡講的那些貶抑、詆毀、異化,或邊緣化女作家的「套路」,我這個寫作魯蛇,也曾經歷部分類似的待遇。
自以為是的大人,過去努力要抑止我寫作,或是希望我只寫那些,他們想看/認為正確/美好的內容,所使出的奧步,還有更粗暴的。
無論是中華民國還是台灣,或是中華民國台灣,開國到現在,確實沒有一條國法或家規,明令女人不能寫作。只是,我慢慢的了解到,大人沒有「不讓我寫」,但不代表我「可以寫、能夠寫」。要寫作,可以,得先滿足以下的前提:
- 升學階段,做好他們認為「該做的事」。當然就是先當個稱職的考試奴隸,取得好成績。當個好奴隸,才能拿到最低階「可以做想做的事」的門票。當然,這張門票,是有可能因為當奴隸的表現不如從前,隨時被剝奪。重點是,我就不想當考試的奴隸,所以這張門票從來沒拿到過。
- 至於脫離升學階段,也要先做他們認為「該做的事」,寫作理當被排在就職、孝親、職場求偶、生兒育女之後,有餘裕再來做。不過如果真的像女超人一般,做到前述那些事,真的擠出點時間寫作,可能還會被認為,有空寫東西,一定是不孝女、懶媽媽,因為在他們眼中,真正盡職的女兒或母親,是不可能有時間寫作的。重點是,我就爛,不孝不婚又不生,比加密貨幣空投任務還難達成的前提,不做也罷!
就算滿足了上述前提,這樣就夠了嗎?當然不是。大人們還會對寫作的形式與內容,設下重重限制,例如:
- 為了學校要求的作業,或為了升學、考試、找「正式的工作」,所產出的成品。
- 寫作內容要正面、溫馨、和諧,不能講黑暗面,與充滿負能量,尤其寫家醜或批評、諷刺家人,更是不被待見。
- 承上一項,要寫不溫暖正面的內容,就要有本事讓報紙接受投稿,或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不然寫了賣不了錢,就是吃飽太閒。
當我的寫作,逐漸逸脫上述的形式、內容與前提,甚至可能離結婚生子,這條被是為人生的「康莊大道」越來越遠的情況下,大人們就開始露出猙獰的嘴臉,對寫作這件事的敵意,更形露骨的顯現。
國中時代,一度迷上閱讀武俠小說,跟同學異想天開的,嘗試合寫武俠故事,他負責構思情節,我負責構思人名、地名。當時無意寫得堪比古龍、金庸,只為在升學主義的窒息氛圍下,八股作文的桎梏中,尋找些許寫作的自由空氣。
用藍皮作業簿寫下的粗糙成品,在同儕間傳閱,一度連樓上的班級都知道,有個蔡凱西在跟同學合寫武俠小說。這種卑微的小確幸,隨後迎來的,是致命的危機。
一時輕忽收藏的手稿,被老娘發現之後,她一邊爆哭,一邊像黑道砸店一樣,瘋狂怒吼,掃空我書桌上的所有紙本與文具、傾倒抽屜裡的所有物品,櫥櫃裡追星的戰利品與錄放音機,也成了洩憤的對象。
經此浩劫,那個才剛發芽的寫作夢,變成恐懼的總和。威權時代的台灣,太熱中批判當權,可能會變成超級大國民;而在服膺威權的蔡家,追求寫作的自由,則是危險的。筆記本留下的文字,每每以「為你好」、「未成年」、「監護人」之名,任意被翻拆閱讀,審查字裡行間思想的正面與純淨與否。
躬逢數位化時代的來臨,進入大學不久,迫不及待的選修電腦文書處理的相關課程,打著日後好找工作的理由當幌子,認真上課,其實是從中發現用數位工具寫作、存檔、加密,不會被隨意翻閱私密性。雖然那些3.5磁片中,設定密碼儲存的WORD檔裡,滿是不成熟且生澀的文字,畢竟寫作荒廢多年。
我還是不滿意,只能在陰暗的角落裡寫作,光保密防諜就令人心累,遑論提升寫作品質。難道寫作不能被賦予一種,讓大人無話可說的正當性嗎?或許,換條跑道讀研究所,非得寫學位論文不可,大人們應該就會閉嘴了吧?
當然,事情沒我想得那麼如夢似真止於至善。沒寫過碩博論的大人,為了趕我盡快走入「正式的」職場,與擁有婚姻家庭的標配人生,對我的論文寫作,頻頻下指導棋。
大人不帶髒字,但充滿貶損、惡意又荒謬的指點江山,在我多讀兩個學位,完成兩本論文的過程中,真是罄竹難書,例如:
你在寫論文了嗎?動作快!
(其實這時候我才入學不到一個月,沒修完課,也還沒決定老闆,與資格考筆試的科目,更別說選定主題收集材料,還有進入寫作期,總得容我有點反覆吧!)
你根本就不會寫論文,作研究哪有那麼容易!以前就不愛讀書,功課差數學爛,學人家讀甚麼研究所,少騙人了!建議你快點辦休學去工作啦!
(這番惡意的羞辱完全無邏輯可言,當時完全不想回應,說心理不難過,那是騙人的。難過的不是被誤解,而是我為什麼我爸的程度這麼差,而且還不能換掉他。)
論文寫那麼久,隨便抄抄就好啊!以為我沒寫過作文嗎?天下文章一大抄!快點寫完才能早點進入人生的下個階段阿!
(升學考試時期曾經因為亂抄作業被打到全身發抖,這時為了趕我去當搖錢樹與結婚生子,抄襲變成可以鼓勵的事情?)
三不五時就出國,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出去玩嗎?你就是不努力又不想負責,才會一直拖!
(拎北寫的是旅行史,出國旅行就是在移地研究,沒有旅行經驗,是要我憑空想像嗎?這種昧著良心的事情,我還真的做不到)
完成了總計約二十多萬字的兩本碩博論,惡言酸語也沒就此停止,不過我已不想繼續,對這樣的大人保持沉默。
當我用有限的經費,印了幾本碩論,分送給口試委員作為答辯通過的紀念,誰知道老娘居然跑來索要一本,但是隨即又還給我,說我文筆很好,但是他看不懂(我也不是寫給你看),所以我很不客氣地回應他:
我印的冊數算得剛剛好,送完老師們就一本都不剩,你跑來跟我要一本,害我要再花一百多塊再印一本,這樣才夠送。不然,委員的份沒送齊,萬一傳出去,你要我以後怎麼混?然後現在你又拿來還我,當我錢很多嗎?
至於博論通過之後,把該送的冊數送印,辦完離校手續,身邊也是一冊沒留,但是老娘又來跟我靠北,說沒看到我印論文,他不知道我已經畢業,當然又被我洗臉:
我畢業,跟你有沒有看到論文,這不影響我畢業的事實,不會因為沒給你論文,學校就不讓我畢業。當年八萬字的碩論給你一本,你都嫌難讀又退回給我,為什麼你覺得這次二十萬字,我還會印給你?而且印一本三百多塊喔!老是不懂裝懂,又要浪費我的錢!有完沒完阿?
未來不打算選總統,只是跟現任總統同姓氏的女性,居然十幾年來也被「論文門」糾纏不停,還好我真的沒有要選總統。
當年用盡心機,抑止我寫作的大人們,如今失智的失智,衰老的衰老,再也拿不出當年的算計與精力,繼續扮演扯後腿的要角,若偶爾要來靠北自由業不穩定,我都不會客氣就是了。
無論還有無機會發表論文,或持續像現在,做一個讓愛發電的自由寫作者,只要此後有人試圖阻止我手寫我口,那就是直接開噴、反擊,毫無懸念,誰都一樣。
誰。能。體。諒。當。女。人。真。的。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