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林夢媧
攝影:葉飛
場地提供:咖啡境 CoffeeWonderland
以《劍如時光》挑戰類型疆界、重鑄了武俠寫作的可能性後,沉寂兩年多的時間,沈默在2022年1月再度推出新小說《超能水滸》,故事的時間放置在世界核戰後的末日,加入了臺北地景書寫,處理超能力的主題,且開發全新的世界觀與戰鬥系統。同樣在類型領域奮戰、兼具藝術家背景的小說家林峰毅,接連兩本作品《劍客的接待》、《師大公園地下社會》亦以臺北地景為主,深刻描繪城市邊緣者生存軌跡。
兩位創作者的此番對談,也就揭露了他們如何看待通俗、流行文化,又是如何把各種圖像的養分化入小說裡,並涉入臺北的真實感受,乃至如何在城市之中維續身為創作者的自覺與生活。
▉《JOJO的奇妙冒險》的啟發
荒木飛呂彥的漫畫《JOJO的奇妙冒險》系列深受讀者喜愛,其中的替身能力之精妙,讓同是《JOJO的奇妙冒險》粉的沈默與林峰毅都讚不絕口。關於這套漫畫的開創性地位,林峰毅這樣說:「日本漫畫或港漫都有各種戰鬥力的設定,比如《七龍珠》,戰鬥力高的,力量值一萬的角色,當然就是完全打趴戰鬥力一千的。可是荒木飛呂彥並不是這樣的,他打破少年漫畫戰鬥系統的單一性,在漫畫世界裡重新想像了一個全然不一樣的戰鬥觀。」
以《JOJO的奇妙冒險》第四部《不滅鑽石》為例,主人翁東方仗助的瘋狂鑽石,就沒有第三部空條承太郎所擁有的替身白金之星那樣絕對性的力量,似乎不夠強大,然後看到反派吉良吉影初登場時,也有相似的疑惑,他的殺手皇后也比不上Dio可以停止時間的世界,沒有厲害到君臨天下,不是壓倒性的暴力跟睥睨,甚至感覺有點弱。
林峰毅話鋒一轉:「可是,隨著情節展開,我們真的看到荒木飛呂彥獨特的世界觀,首先是替身能力與每個人物自身的特質是相互結合的,或許可以說能力是因為個性而產生,甚至進化。且替身使者的能力存有相剋關係,且看起來很弱的能力者,會因為非常清楚自身能力的性質,而吃掉比自己強大的人。換句話說,強弱關係被荒木飛呂彥徹底顛覆了。」
沈默最常掛在嘴上說的,就是《JOJO的奇妙冒險》像是隱喻百科全書,很多種能力都存在詩意的隱喻,如瘋狂鑽石是修復能力,能夠把生物或物體受損的部分還原到完好如初,就像是鑽石具有不滅性;但另一方面,瘋狂鑽石也可以藉由破壞物件,將之與另一物件或生命體重組,比如狂揍反派角色和岩石,令兩者合而為一變成人臉巨石。對沈默來說,瘋狂鑽石是一種跨越人與物界線的驚奇想像力。
他仔細歸納出第四部中兩個角色的能力有進化,一個是大反派吉良吉影,另一個則是看起來像是配角的廣瀨康一:前者是整合了貓草、擁有空氣炸彈的新能力,且在被逼進絕境時大跳躍,能夠重設時間;而後者的迴音ACT也持續升級,從穿腦的迴音、具現化聲音到最後可以增強重量壓潰敵人。沈默說:「荒木沒有讓第一主角東方仗助進化,反而讓配角與反派進化,這是非常奇特的視野。進化的概念也是荒木飛呂彥的獨創,不是那種數量上的多,而是本質上發生新改變,有了另一種能力。」
林峰毅也讚嘆道:「荒木飛呂彥對日本漫畫的後續發展造成很多影響,像《火影忍者》、《航海王》這些王道漫畫雖然都講求力量至上,但裡面也開始有很多能力者的出現,比如魯夫是橡膠能力者,雷神就完全拿他沒轍,因為橡膠不導電。」
沈默眼神炙熱的回應:「你有多了解自己能力,就有多大可能獲勝。力量這件事被荒木飛呂彥重新定義了。不是師傅一定贏過徒弟,或者父親一定贏過孩子。這裡面也含有權威正在崩解的意涵。」
林峰毅旋即談到《超能水滸》很特別的設計就是把能力者引進武俠小說,「尤其是寶藏巖女性是以超能力對抗鋼鐵科技的凶惡男性,那像是能力與暴力在對抗,兩種力量觀的對立。」
「我滿喜歡在武俠小說深入辯證一件事,就是力量強弱不是我們想的那樣無可扭轉。決戰時,角色的勝負不是比拳頭大,而是比一個想法或人生經驗、哲學概念。因為你悟出的東西可能比拳頭更有力量,更能夠打敗對方。《超能水滸》也有這樣的特質,比較直白地說,就是重新檢討力量的構成。」沈默言談間又啟動他龐大的閱讀資料庫,提及娥蘇拉‧勒瑰恩在《地海》系列探討的其實也是一樣的東西,尤其是《地海孤雛》裡失去法力的大法師格得與女祭司恬娜所談到的,女人有自己的力量,女人的力量並不是男人給的,女人的力量跟男人的力量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屬性。
「對我來說,」沈默語氣沉穩、表情堅定地講道:「找到屬於自身力量的方法,就是找到自己活著的方法。那不是純然對力量的追逐,而是某種關乎自身存在的理解與思索。且這些對能力的開發與推進,同時也是我對創作與人生的省思。」
▉地景書寫與城市生活
已賣出影視改編權、完成劇本開發且進入演員海選階段的《師大公園地下社會》,以師大一帶為小說地景核心,且將曾為台灣音樂聖殿的Livehouse地下社會帶入其中,並虛構出公園、夜市的黑幫爭鬥,是一部視野、聲音都相當特別的在地化犯罪故事。林峰毅住居於古亭多年,也熱愛音樂、藝術,選擇師大、地社(地下社會簡稱)為主要場景似乎並不意外,終歸是他萬分熟悉的地方。但他坦承最初考慮過以牯嶺公園,但左思右想後還是把小說焦點移向了師大公園。
生長於屏東的林峰毅,懷抱著壯志來到臺北,卻在這座城市遭遇到三餐不繼、險些餓死的困境。他聲音苦澀:「如果不是土生土長臺北人,而是來臺北求學或就業生活,真的會有非常現實的邊緣化,包含經濟層面的衝擊,還有心理上總會感覺跟這裡格格不入,好像沒有任何關係會產生,種種的折磨跟痛苦,教人難以忍受。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適應與掌握,這種被排斥的感受才慢慢消解下去。」
沈默原籍台南,小學五年級方舉家北上,他直言臺北就像是日本漫畫、小說會出現的魔都,有一種吞食感,尤其是創作者置身於此,生活速度與個人節奏往往會感受到強勁的擠壓感。
不過,在高度緊張如炸裂的臺北生活裡,卻仍然有空隙讓各類創作者足以生存下來。畢竟這座城市擁有可貴的自由與多元樣貌。沈默選擇寶藏巖為《超能水滸》主角群容身的場所,就是因為21世紀初寶藏巖曾經是藝術家聚落之地,而今就算是被收歸公有,仍舊開放藝文工作者申請駐村與各類創作計畫。
《超能水滸》裡,寶藏巖所對抗的超臺北,有著十四星圈,主要的象徵是高聳巨大的萬劫神像,立在臺北101旁。沈默不諱言地說:「我沒有選擇總統府,而是101,第一個原因當然是政治意味太明確,再來是我更希望小說中的超臺北寓意著經濟、工業與科技的臺北,也就是這個城市變動極其快速、讓人消化不及的那一面。孤島也如的寶藏巖,自然是另外一面,慢速的、有所可能的另一面。」
「臺北的確有生存法則,大家都依據這個規律生活。」林峰毅語氣輕緩:「但是我覺得臺北厲害的地方就是這城市很大,也就會有很多縫隙,足以容納跟現實格格不入的人。像PTT裡面有很多不同的版,現在台灣饒舌樂當然是很成熟了,可是以前還是地下社群時,MC HotDog跟大支就是在PTT裡面認識的。大城市就是有這種好處,在某個角落,只要能鑽進去,就能有收穫,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以及安身立命的場所。」
沈默直白指出:「《超能水滸》、《師大公園地下社會》其實都是在寫邊緣社群的生存方法與姿勢。而我更是想要在城市的邊緣,創造另一種生活,一種可能的生活,一種烏托邦式的想像,在這裡,所有人都可以過著自然田園的日常,可以發明一種適合自己的職業,可以慢慢的活。寶藏巖的生活,就是我心中最好的創作者的生活,那是可以讓心靈好好安放的藝文世界。」
有人說過,老子為什麼想要離開中原呢?因為他想要返回游獵時代。沈默非常喜歡的詩人零雨,則是受不了工業科技環境,很想要回到農業社會。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裡面的角色逆溯到1920費茲傑羅、海明威所在的時代,而那個時代的人又想回去1890年代。沈默開始出版武俠時已經是末世景象了,不過從未想著自己生不逢時,沒有活在隨便寫隨便賣的1970年代很可惜。
沈默神情從容、語意堅實:「或許很多人會懷念上一種時代,但我反而覺得自己所處的時代就是最好的時代。同時,會想要探究下一種時代的樣貌。《超能水滸》就是我對地球人類進化的想像,身處在這樣絕望異常、末日將臨的大疫年代,設想超能者校正文明,製造一種沒有汙染、互相尊重、多元發展的共享生活,或許是我身為一名寫作者所能表達的最強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