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小屋

2022/01/2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去年夏天,带父亲回了一趟老家,是五年前迁居成都后的第一次。
他刚来那会,偶尔会嚷嚷要回去。渐渐地,许是习惯,也许是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未必能负担那样的长途旅行,便收了声。母亲倒是每年回去一趟,也得人陪着,毕竟可以自理。
既然他不提,我也正好假装不明就里。回去一趟太麻烦了,即便不考虑他的身体状态,在我这一方,要提前很久安排手头的工作、要请假、要把轮椅搬上搬下、要驾车往返两千公里……此外还有同样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要照顾,实在也有把头埋进沙子的心理需求。
促使我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要做成这件事的,是去年四五月间的两件事。一是同事的父亲骤然离世,二是白银越野21人遇难的惨剧。同事跟我说,两个月没回去看父亲,本来计划五一假期的,谁知他等不到。而白银的事,让我从另一个方向思考自身命运的不确定性,因为我也是个跑者。
和姐姐商量,问她能不能请到假,可以的话合我二人之力,便不怕不成。姐姐眼睛也没眨一下,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真正成行,要到两个多月之后。时已盛夏,骄阳到处肆虐。姐姐从她的城市远道而来,然后我们在一天早晨,将行李、纸尿裤、轮椅和父母一起搬上车,启程回家。
对父亲来说,那是五年来第一次,对我亦然。那趟旅程走了两天,因为担心父母吃不消,每天用半天赶路,半天休息。到家的时候,是第二天傍晚日暮时分。
房前屋后杂草丛生,轮椅被野草纠缠着,推而不动,要拖着倒退才行。挂在铁门上的铜锁生了锈,费了好大劲才把院门打开。
这是父亲五年来第一次坐在自己二十六年前举债修建,又在过去二十一年费心维护,眼看着一点点好起来,如今像自己的人生般无法挽回地衰败下去的院子里。
院子里也长满了草。我闻到韭菜的味道,低头找寻,原来便是从我站立的房檐下的散水石阶下面,有韭菜长出来。多年前老妈栽在花园里的月季,这几年无人打理,野蛮生长,已经和核桃树的树叶纠结在一起,乍一看,以为核桃树开出了月季花。核桃树上没几颗核桃,柿子树上也没几个柿子,李子树上更没李子。老妈说因为今年初春果木受了霜冻,是平常视频电话不断的老姐妹传递的讯息。
我从一间屋子里找出一个弃用许久的助步器,让父亲试着走几步。铺院子的红砖坑洼不平,加上野草四处使绊子,我但心他摔跤,从旁保护。但父亲来了精神,让我不要管,他自己颤颤巍巍着前行,一边走,一边四处瞅,惦记他的铁锨、䦆头、架子车。有个他从前修剪果树用的铁梯没看到,他让我到处找,但终于也没找到。
偏房是泥肧房,很简陋,小门小窗,泥土地面,是二十六年前从老宅的窑洞里搬到这里时盖的第一批房子,总共有一个大间和三个小间,其中一个小间做厨房,一个小间放杂物,剩下的一大一小,便是起居室。父亲住在小间,小间有有炉子有沙发有炕,白天也兼做客厅。我还记得那些冬日的早晨,我坐在炉子旁看书,父亲推开门,门帘在他身后落下,卷进一团冷风夹带着雪花。他一边把手往炕上的被子下伸,一边嘴里唏嘘有声。现在想起来,他一直很怕冷,但我一直不知道。
十多年后,我参加了工作,经济上宽裕一些,父母才又加盖了朝南的砖瓦房。对于那次扩建,我心颇不以为然。家里没人啦,盖来做什么,白白浪费钱。但我的反对声量很小,毕竟那是父母的家,他们要在此度过余生。母亲主持,新房盖得很漂亮,白墙红瓦绿门窗,外墙和地面都贴了瓷砖,房檐下有水泥混凝土石阶散水,院子中心有花园。也是因为过于漂亮,和农村的现实环境不大匹配。农村人,即便不是下雨天,进门也带二两土。新房米黄色的地砖,很难打理。母亲爱干净,父亲不拘小节,二人常为地上的泥脚印争吵不休。新房当然都是新东西,床褥也比老房里的讲究,也便更需要爱惜。多几次以后,父亲嫌麻烦,便无事不登三宝殿。那间阴暗,粗陋的土坯房,让他更自在。他只在夏天的晚上,去新房的客厅里看看《新闻联播》。他生病以后,渐渐行动不便,跨上跨下新房二十公分高的散水台阶对他都成了困难。后来我买了新电视,装在他住的小房间,新房从此更少涉足。
五年前的那个初秋,我回家探望父母。才发现父亲困在他的小屋,腰疼,几天没上过炕,一直坐在屋角的单人沙发上,脖子朝一边梗着。屋子通风很差,污秽难言。后来别人都说哎呀你好孝顺把父母接到身边照顾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叹一口气:不是孝顺,是没办法。那时的情形,很让人绝望,没办法假装事情会自己好转。
五年后返乡,父亲最怀念的,仍是他那间小屋,一进院子,就探头往那边张望。只是如今也进不去了,那间屋子的地面,和院子有个高差。新房也有,是高出院子,但它是低下去。在父亲足力日渐不逮的那些年,我们在门槛下面垫了砖,先是一阶,后来增加到两阶,最终仍然于事无补,他终究还是只能困在里面。
我把轮椅推在门口,让他往里看。里面一切都是他走时的模样,那个漆有凤凰的上翻盖柜子,那张他在其中不眠不休几个昼夜的单人沙发,那个油漆剥落锈迹斑斑的洗脸架,还有墙上挂了许多年的红木相框……老妈说要是烧炕的话,应该把炕上那床被褥塞进炕洞里烧掉,脏烂成那个样子。我说不然拿出来院子里烧,老妈又担心引燃其它东西,而我,想着好端端地在院子里烧东西也挺奇怪,最后讨论无疾而终,还是让它铺在那里自生自灭。
我拍了个视频发给大哥,他回说,院子长成草原了。
我和姐姐试图铲一铲草,很难,很快放弃。草厚的地方,轮椅在上面还算顺畅,铲了之后,地面反倒坑洼难行。而且,意义也不大,铲再干净,无人涉足,过段日子照样风吹又生。
后门外的黄花儿菜还开着,当年父母拿他们当宝贝,每天要趁含苞待放摘下来蒸半熟再晒干,日后好拿去换钱。遇到没太阳的日子,没办法晾晒,只能贴在锅盖上,甚至铺在炕席上烤干,否则就会烂掉。我不喜欢吃黄花菜,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看多了为它所劳的心和费的力。
老爷子努努嘴说:“黄……黄花,没人摘。”
我摘了两朵,给他和我的耳畔各自夹上,招呼二姐出来给我们拍照。老爷子苦笑着脸,无可奈何。我说你那时候为了黄花晒不干也没少和我妈怄气,现在看,这东西自己开,开了自己败,连偷的人都没有了。
家里五年不曾住人,如今也不适合安顿无法自理的父亲,因此,这五年后的惊鸿一瞥,便只能匆匆收场。
临走前,我从墙上取下来三个相框,把相框后面的钉子拔掉,再拿掉嵌相框里的玻璃,倒出许多古老的黑白照片。有些是我的婴儿时期,还扎着冲天辫,胖嘟嘟的甚是可爱。有一张穿着绿色的棉袄,脸蛋上有一点红。姐姐问,这是你还是我?我说肯定是我,彩色的,你那时候没有彩色。她说也不一定,那时有一种特殊的处理方法,不是全彩,像这样,只彩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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