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教學的經歷,顛覆了過往我渴望抗逆的體制結構、不斷逃避的心態問題,使我重新釋義了學習及創作的內核,也修復了那些我在成長過程中留下的傷痕。
阻礙我們前行的,是外在的環境限制?還是內在的自我綑綁?
求學階段我並非是個好學生,體內的叛逆因子讓我的成長路途算不上正派,一路在碰撞與教訓中步步茁壯。這樣桀驁不馴的我,竟然走入教學體制,成為老師,大概是命運對我開過最諷刺的玩笑。
教學的掙扎,放手是自由或自毀
在教學初期,我天真的認為美術應該沒有限制與框架,期望他們在創作中「自由的成長」。結果,不僅學生對課程吸收狀況不佳,創作的過程也令孩子備感挫折。我的學生大部分是學齡期與學齡前的孩童,繪畫這種成人眼中簡易的行動,實則綜合了表達力、想像力,還必須訓練手眼腦的協調,對他們無非是項挑戰。
處於發展期的孩子,往往還沒建構出清晰的表達力,也尚未具備將所知轉化的能力;就算心中積澱滿滿的情緒、感知、想法,也不知道要透過什麼方法來傳達。無論是面對陌生的工具,觀察寬闊世界的各種形體,以及將所想所見給重新描繪詮釋,這一切的體驗,並不是輕易的。無拘無束的創作,對他們而言並非自由,倒像是將他們棄於荒野自生自滅。
我們需要準備,才能摒棄準備的一切。我們需要架構,也才能摒棄架構的一切。 ──彼得·布魯克
框架並非僅是限制,也作為內在感知的寄居地,讓我們的想像得以攀爬生長。
直到累積越多教學經歷,逐步的對教案調整,我慢慢領略美術教學是一種「 漸進式」的視野拓展。從媒材與工具的特性,色彩的疊加變化,繪製最基礎的線條變化,再延伸到幾何形組合,觀察與臨摹的練習,這些看似阻擋想像力的圍牆,卻是讓學生攀附的支架,使那些無以名狀的內在想像得以寄居,直到揉合生命經驗的片段,甚至踩碎框架的限制,才催生出他們心中的畫面。
難以逃脫的自我牢籠
在課堂中我見過許多學生的成長,有的能在收獲進步中感受喜悅,有的則享受揮灑想像力的過程,其中也有陷於框架迷失的孩子。對著畫紙默默啜泣始終不肯動筆,或憤怒的塗黑原先畫好的部分,甚至撕毀自己的創作。他們並非刻意製造混亂,而是創作的瓶頸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藉由消極的行為來表達這種無助。
明明熱愛一件事物,卻又透過逃避、毀壞、延遲抗拒它,這種矛盾的心態在旁人看來毫無邏輯,卻為深陷自我否定的人們提供某種暫時性的安全感。
選擇性的自虐式成長,是自由意志的展現?還是被功利主義操控的奴隸?
最難打破的便是人們加諸於自身的枷鎖。填鴨式教育的環境下,我們往往被培養了單一的模範標準,將考卷上「非黑即白」的準則套用於人生的許多面向;成敗、優劣、輸贏這些二分法的對立詞彙,便盤踞於我們審視自我的單位。這種思維的迷人之處在於這種評判中,以一種無形的加冕,讓我們相信自己無比獨特。一旦受到了它的蠱惑,無盡的「競逐」油然而生。
康德提出的「自由即自律」在競逐功名的現代,更被奉為進步的真理。「變成更好的人」彷彿是某種魔咒,讓我們保持源源的動力,伴隨著自我譴責、自我否定,逼迫我們前行;小心翼翼的踩在世俗定義「好」的框架,堅信著自己還未達標準,一切仍有進步的空間。我們放大身上每道瑕疵,看到的總是殘缺不完美,這種「苛責」既是助力也是阻力,推動我們往前的同時,亦使我們加倍恐懼失敗,深怕一點失誤便是萬劫不復。
我曾有過這樣的時期,將自己封閉於創作中,不斷犧牲更多的時間與娛樂,期望兌換成長。然而,我深深畏懼著框架中的審判標準,也害怕在限制中無法交出漂亮的成果;不斷塗改掉顏料的足跡,銷毀每一張繪製的心血,我期望著進步,又不願接納失敗的可能,深陷「實踐」與「摧毀」中掙扎,並在過程中自我耗損。
走出框架的可能
直到走入教學,那道割裂我心頭的創痛才有了癒合的機會。
教學是一項重新辯證思維的過程。為了將所知授予他人,要重新解構知識的脈絡,將做法行為一一驗證,不再是以第一人稱視角去面對事物,必須跳脫慣常的觀點,仔細觀察這份認知與行動。從它的形塑到演變,如何欣賞與學習,這份學識又為何值得被傳衍;教的同時也在學,學習靜下來去觀察,學習接納不同角度的觀點,也學習框架的意義,與跳脫的可能。
探詢內在及外在的邊界,理解框架的極限與侷限,也許我們才能找到逃脫的出口。
「我這樣畫是對的嗎?」
「畫畫沒有對或錯,只要是你想畫的,都是可以的啊。」
這是在課堂中偶爾會穿插的對話。這些對自己的創作有所猶疑、對於進步緩慢而挫折、對於達不到心中目標而沮喪的學生,都讓我看見自己曾經的傷口。美術課程的互動中,我能分享歷史上藝術家們的經典作品,能引導各種媒材的創作形式,但從不是我單方面的遞出標準答案,每一次的創作仍是他們探詢、創造回答的過程。我能做的,是盡可能提供越多的視野角度,讓他們明白永遠有更多美的可能。
藝術家需要足夠的時間思索、修改、探究各種方向、做出改變、奠定基礎。你必須建立起工作常規,必須能夠讓自己驚奇,而且最重要的是要犯錯誤。如果你是畫家,那麼你很幸運,因為繪畫包容這一切。──布里奇特·萊利
陪伴他們面對成長的情緒波折與瓶頸關卡,我也像回到過往,理清盤纏的心結,修復每道傷口。看著他們在一次次的嘗試中,更貼近心中的聲音、肯定自己的進步,我才明白創作的意義不是「完美的成品」、不是「更高的成就」,教學的重點也不是賦予「學會」,珍貴的從來都是片段的經歷,在堆疊的養成中,更辨析出自己內在的聲音,更了解自己前行的理由。
框架的存在,令我們得以寄託、攀爬、生長,亦令我們著迷深陷;可是框架中定型的成功模板、既定的模範標準,是否真正契合我們?又或者,我們是在磨難中使自己砌成框架的形狀?
這些問題的探究也許是漫長的荊棘之路,但唯有不斷地開拓自己的視野,同時挖掘內在的疆域,在探索嘗試與認識自我中,我們才有踩碎框架的可能,並於碎裂中生出自己的翅膀,得以展翅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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