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在《幼獅文藝》 2021 年 8 月號
想像如果有一天,自己醒來發現人突然到古巴,路上的古巴人,全部變成臺灣人,你會有什麼反應?《新寶島》讓人物在張開眼睛的那刻,突然被丟入大交換的實驗場,無人曉得為何臺灣與古巴人民會交換。書中人物作為實驗老鼠,正在被作為實驗員的讀者們觀看,又或者該說,書中的角色也體認到自身的實驗性,演繹一場「錯誤的歷史」給我們看。
大交換是《新寶島》虛構的骨幹,然而換到古巴生活的細節感受,例如對外接收資訊、消化的過程,卻是如此真實,就像我們面對疫情般,處於「沒有選擇」的位置去接受結果,如〈《新大陸》的同床異夢〉提到的「無力者的啟示」,人們試圖去適應及融入新狀況,但對於變動的源頭或未來跡象,仍然停留在曖昧不明的地帶。
「沒有選擇」充斥人類的歷史,甚至可說是人的一生,打從出生那刻,我們便無法選擇在哪個家庭、哪個國家誕生。我們沒有選擇地成為臺灣人,接受中國長期的打壓威脅。更宏觀地說,歷史本來就是不斷向前進的過程,只要在每個岔路之中作出決定(二戰、古巴革命、二二八……),整個社會得繼承選擇的後果,而有些選擇造就了不可逆的傷疤。
《新寶島》選擇在二零二四年新闢岔路,將既有的時空、人物推向某一個版本,也就是臺灣、古巴人民大交換的背景,讓社會繼承一個新結果,開啟歷史的新扉頁。《新寶島》選擇打破「國家」的定義,使得交換後的領土是浮動的。在領土與人民衝破原有的恆定後,政府、政權也得找到新的生存模式。
綜觀歷史,早在哥倫布抵達美洲的時候,就示範過交換的結果,美洲當地住民面臨的後果形同戰爭。《新寶島》的大交換,則是相對溫和的手法,達成跟戰爭一樣的巨大威力,迸生新的思潮,正逐漸感染交換後的兩國人民。
書中多次透露古巴與臺灣的相似處,但兩者發展的路線非常不同。古巴也曾被殖民過,但是古巴後續發起獨立戰爭。古巴一直面臨美國的強權威脅,但古巴選擇走向共產社會主義,在美國的孤立政策下挺立生存。小說讓關塔那摩監獄真的關閉、讓美國解除對古巴的禁運政策、讓新上任的鄒族總統能侃侃而談原住民土地議題,如〈總統先生〉裡面提到,臺灣能不能從大交換的經驗,改進國家與原住民族的關係。大交換逐一鬆綁了世紀難解問題。
正當我們樂見大交換帶來的奇蹟,小說特別用三篇〈中國夢〉、〈《新大陸》的同床異夢〉與〈讀書會〉,再次提醒讀者:這是一場實驗,我們能夠變換任何一種版本。小說裡安插一篇美國與中國人民互換的虛構小說,讓已經交換到古巴的臺灣人,開讀書會討論小說內容。做為《新寶島》的讀者,看小說示範大交換的自我理解,反問最外層的我們,期待在這場實驗之中看見什麼?
若要問臺灣為何不像古巴孕育出革命力量,在〈拉蒙、阿道弗、 埃內斯托還有切〉中,作者架空了另一種版本的切格拉瓦,巧妙回答這個問題。新版本的切名叫拉蒙,是資本主義下的既得利益者,一位馬黛茶商人。埃內斯托(切本名)死前,拉蒙曾問,為什麼不去臺灣革命。然而等拉蒙真的來到臺灣,看人民生活的富庶,他對共產革命感到困惑。
而在〈在臺北的最後幾天〉,揭曉拉蒙是作為展場「錯誤的歷史」所虛構的角色,如幽魂般遊蕩古巴及臺灣。展場修改歷史,讓切格瓦拉的遺骨在臺北被發現,臺灣湧起革命氛圍。展場訴說的交換歷史,是更大程度的改造,人們呼喚的是切所代表的意志、精神,而肉身的切與拉蒙已退到背後,以旁觀的無力者姿態觀看一切。時代是在回應更巨大的東西。
《新寶島》最後用〈憂鬱的亞熱帶〉將故事拉到一九八七年的臺灣,以《憂鬱的熱帶》的翻譯者作為主角。我們都聽過李維史陀,卻不一定認識一雅士,一位排灣族人,也是原住民族權利運動的重要推手。站在後人的角度看來,會驚訝一雅士在翻譯那本書時,已經在做另一種形式的大交換實驗,如幽魂般的拉蒙,透過李維史陀的眼睛遊歷美洲各地,甚至看他虛造一座賈賓島,回應到二零二四年《新寶島》虛構的故事線。看著《新寶島》編織的虛實網布,確實增添不少閱讀的驚喜。
闔上《新寶島》,撤掉虛構的濾鏡,願我們真如書封所寫的鄒族短語,呼吸順暢地迎接現實版本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