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人物｜允許自己表現不完美──班奈狄克．康柏拜區

上面這段自白，從劇場、商業、獨立電影一手包辦，還幾度叩關影帝的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口中說出，恐怕不是那麼具有說服力。然而，若時光倒流至他接下 BBC 的《新世紀福爾摩斯》之前，多數觀眾憶起他早期所參與的電影，好比《贖罪》、《美人心機》、《諜影行動》、《戰馬》等，幾乎都是綠葉之姿，更遑論成長過程與學生時期。於是有這樣的想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而他也習慣以如此心態看待自己。

2010 年的《新世紀福爾摩斯》，星火燎原般捧紅了即將三十過半、操著一口迷人腔調的這位英國演員。縱使名氣來得晚，卻不遲，福爾摩斯無疑為一道前程似錦的大門，將非典型帥哥的形象深植於國際間廣大影迷心中，更幾度令他被票選為世界上最性感男人。

有些天生的演員，走入鏡頭自會光芒萬丈，從此令觀眾難以忘懷，那獨特之「怪」加上「魅力」成為無可取代的特質。從當代最偉大的物理學家史蒂芬．霍金、《闇黑無界：星際爭霸戰》高智商的反派可汗、電腦之父艾倫．圖靈、發明大王湯瑪斯．愛迪生，到擁有強大能力的魔法師奇異博士，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在正義與邪惡之間遊走自如，演盡了世界上絕頂聰明的角色，亦演活了世界上不被理解的靈魂。

偏偏，每一個舞台比的都是氣長。成名之後，班奈狄克．康柏拜區才迎來真正的考驗，而他亦非省油的燈，不僅技藝精湛，氣質出眾，還涵養深厚。他私生活極其低調，長期投入慈善活動，愛家的形象傳遍全球，彷彿世人想像中無懈可擊的英國紳士走入現實。最重要的是，他深諳成為演員最重要的一點──「愛惜羽毛」。

1976 年，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出生於倫敦 Hammersmith，細數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不是軍事將領就是貴族階級，甚至還有研究指出，他與曾經飾演過的英格蘭國王理查三世具有真實血緣關係。然而，同為演員出身的父母（於《新世紀福爾摩斯》中客串過福爾摩斯的雙親）則予以他最直接的影響，尤其年幼時某次觀賞媽媽的演出，「演戲」從此成為他一生的志業。這兩種淵源似乎宿命般地在班奈狄克．康柏拜區身上產生融和與質變，冥冥之中，引導著他成為今天的模樣。

十二歲被戲劇老師盛讚為自己教導過最傑出的學生演員，從小在至親的潛移默化下成長茁壯，但是，周圍所有人包括父母，都極力奉勸他這條路註定窒礙難行。偏偏他寧願放棄牛津、劍橋，選擇進入曼徹斯特大學攻讀戲劇表演，因其並非一時衝動，而是多年下來的深思熟慮。印象深刻的一次，是爸爸觀賞完他學生時期演出《阿瑪迪斯》的安東尼奧．薩里耶利時，語氣嚴肅說著：

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心知肚明，即使從來沒有明說、抱怨，父親對自己的期望從來就不只在生涯成就，而是能比他擁有更多自信、過得更豐富多彩。每每思及這些往事，都讓他泣不成聲，那已是學習成為一位好爸爸、好兒子的最佳典範。但這更意謂著，不能只侷限於好爸爸、好兒子，還得是好丈夫、好演員、好夥伴，在方方面面都必須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而這個「好」，並不代表「完美無缺」，而是「忠於自我」。

總有人說，要真正了解一個人，必須觀察他所選擇的伴侶。也鮮少有公認為「男神」的單身名人，能牽起讓所有支持者心服口服的另一半。2014 年，身為眾多迷妹追逐的焦點，他依循傳統在報紙小小一隅宣布訂婚一事，妻子為優雅知性、氣質出眾的劇場導演蘇菲．杭特。隔年，於至親好友的陪伴下秘密舉辦婚禮。截至去年為止，兩人已生下了四個孩子，最小的是在他遠赴紐西蘭拍攝《犬山記》，受困疫情時於英國出世，他只感激地表示自己非常、非常幸運。始終貫徹極盡低調的風格，無論知名與否，這就是他們夫妻習慣的行事方式。

生長於階級意識強烈的國家，家世背景始終是相當敏感的議題。於美國工作時，當地人只在意一個人的工作表現，但英國不同，英國的人們一直想為「演員」這種菁英職業理出一個脈絡。因為諸如湯姆．希德斯頓、艾迪．瑞德曼、達米安．路易斯和自己都是就讀私立學校，但反觀非私立學校畢業的詹姆斯．麥艾維、麥可．法斯賓達、湯姆．哈迪，亦同等才華橫溢。

偶爾回顧過往歷程，他從未避談幾度鬼門關前走一遭的瀕死經驗。當年尚在襁褓中的班奈狄克．康柏拜區，老是喜愛盯著天空看，他一哭鬧，父母便將他抱去公寓頂樓，天空一出現，他會先定住，旋即展開笑顏，天空遂成為他有生以來的第一份記憶。他學會的第一個字為「直升機」，因為那正是天空中最大的東西。第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就在此時：同母異父的姊姊帶著正在哭鬧的他上去安撫，卻把嬰兒獨自留下，返回廚房與朋友玩耍，直到窗外開始飄雪才猛然想起這件事──她看見這一刻的弟弟，牙齒冷到打顫，全身發紫，卻依然保持笑容，保持敬畏眼神凝視著穹蒼。

第二次發生於他即將從哈洛公學（Harrow School）畢業之際。那時他在自己的臥室裡讀書，剎那間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窗戶猛烈震動，塵土漫天飛揚，耳鳴導致他聽不見周遭任何聲音。那是 1994 年七月發生於倫敦的留學生爆炸攻擊事件，一輛載著三十噸炸藥的汽車準備襲擊以色列大使館。

接著，在曼徹斯特大學畢業後，他決定給自己一年的「Gap Year」──前往藏區教英文。在一次於當地爬山途中迷了路，四個人身上總共只有一片餅乾和一塊起司，必須徒步穿越表面結冰的岩層、渡過大約只有半結凍的河流，不停尋找溫熱的犛牛糞便，確認自己究竟距離人類社會有多遠。好不容易，終於望見一戶人家，雖然對方提供的不過是簡簡單單的菠菜配肉，卻是他永生難忘的一餐。但更不幸的還在後面，他旋即感染了痢疾。

第四度的瀕死經驗，則是與死亡最近的一次，也是他人生的重大轉捩點之一。2004 年，前往南非拍攝迷你影集《To The Ends Of The Earth》，他與兩位同劇演員周末開車出遊，夜間回程時右輪爆胎，不得不靠邊更換備胎。突然間，六名當地人從路旁樹叢衝出，要求他們交出所有的財物、藥品和武器。他只記得自己雙手被綁，頭部流血，塞入車內前往不知名的地方。車子無預警停下，歹徒脫去了他的靴子，以槍決的姿勢要求他匍匐在地，棉被就放置於他的頭上準備降低槍聲，他腦中只浮現一個想法：「無論你這一生得到多少愛，終究只能孤獨死去。」

但這並不代表他準備迎向死亡。他試圖說服綁匪，讓一個英國人死在他們手上會招致難以想像的後果。隨後是失去時間感的等待、度秒如年如坐針氈，他終於了解綁匪早已逃之夭夭。印象中，他們不顧一切朝向有光的地方拔腿狂奔，直到某處停車場的好幾名女子替他們鬆綁，她們一邊哭泣一邊重複同樣的話，哭聲中夾帶著羞恥與歉意，此時的班奈狄克．康柏拜區也隨著他們哭得無法自已。從那一刻開始，這些創傷壓力反而帶領他更熱切地擁抱人生。

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在媒體面前是一個正經嚴肅的人，但對他母親而言，他演過的所有角色中，最貼近兒子真實性格的可能是《新世紀福爾摩斯》裡，那名存在於現代英國的私家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的迷人之處以及原始設定，就如劇中所言，既具有「高智商的反社會人格 high-functioning sociopath」，還得是個高傲自負、天才般的超級英雄。

精心打造橫跨 2010 至 2017 四季影集的史蒂芬．莫法特，是從《贖罪》開始慧眼留心起班奈狄克．康柏拜區的，他心目中的福爾摩斯必須宜古宜今，帶有維多利亞時代的氣質，還得具備引人入勝的迷人嗓音。就班奈狄克．康柏拜區來說，演出此角的新技能是小提琴，而最令他享受也相對折磨的部分，是將大量的文字塞入腦袋，提高自己的大腦轉速，兩者之間連結的速度也得大幅提升。因為夏洛克必須快於觀眾，快於周遭所有正常智商的人。如此高張力的工作模式，也導致他一度感染肺炎。

論及因此名氣大漲一事，利弊之間始終難以衡量。夏洛克．福爾摩斯讓他得以以一名演員的身份觀察世界，就像在一張豐富的畫布上自行探索。但是，更令人恐懼的，是被隨之而來的大量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不再有時間探索這個世界。當人人都可以輕易認出你的時候，你就無法繼續扮演一名旁觀者。

從 2012 到 2014 年，是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大小銀幕曝光度最高的時期，《闇黑無界：星際爭霸戰》、《自由之心》、《八月心風暴》、《哈比人：荒谷惡龍》、《危機解密》在商業效益與獎季表現各有斬獲，他更在《八月心風暴》自彈自唱了一曲〈Can't keep it inside〉。其至今生涯的巔峰之一，則莫屬 2014 年主演的《模仿遊戲》，榮獲第八十七屆奧斯卡八項提名，包括以精湛詮釋的艾倫．圖靈一舉問鼎影帝。

此話出自《模仿遊戲》挪威導演摩頓．帝敦之口。主角艾倫．圖靈身為現代電腦之父與密碼分析大師，更是二戰時得以破解納粹密碼的英雄，卻因為同性戀身份，被以嚴重行為不檢點之罪判刑，最後服毒自殺，終年四十一歲，貢獻也被全盤抹煞。而這樣一個不被理解的天才，與福爾摩斯有著不少相似，兩人前製作業時也曾嚴肅討論此項疑慮。但對導演而言，這件事不成問題，圖靈大抵是一個小心翼翼、安靜沉默的人，更孤獨且自我封閉，反觀夏洛克的性格較為戲劇性。再者，班奈狄克．康柏拜區表現出的肢體語言也大相逕庭，舉凡口吃、走路方式，他徹底化身成了艾倫．圖靈。

《模仿遊戲》問世之後，無論是電影本身，或男主角的演技，皆於國際間獲得高度讚譽，稱其精準且完美掌握了複雜情緒的表達，並證明自己是當代最優秀的演員之一。

另一方面，從漫威宇宙的崛起到蓬勃發展，超級英雄電影成為許多演員趨之若鶩的目標，而奇異博士是少數早在演員確定接演之前，就已成為全球觀眾們心中「非某人不可」的角色。因此可以說，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化身聰明自負的外科醫生史蒂芬．史傳奇，是千呼萬喚之下的必然結果。

說起首度聽聞有人説：「你會是一個很棒的奇異博士」，那是在洛杉磯參與《闇黑無界：星際爭霸戰》宣傳訪問時，一名記者無意間冒出這句話。他當下愣住，「什麼博士？（Doctor Who？）」記者以為他在開玩笑，旋即表示，《超時空博士》（Doctor Who）確實也很適合他，這讓狀況外的班奈狄克．康柏拜區不得不問清楚，究竟誰是奇異博士？這就是他第一次認識這位未來獨屬於他的超級英雄，也將成為他人生中第一個領銜主演的大型商業鉅片的情景。

最初，《奇異博士》的檔期與他的舞台劇《哈姆雷特》撞期，而《哈姆雷特》則是他人生中無論如何必須完成的清單之一。偏偏漫威的時程安排並無太多商量餘地，於是導演史考特．德瑞森只得先被推著面試其他演員──據說當時考量了所有年紀適中的可行人選，前前後後包括湯姆．哈迪、傑瑞德．雷托、瓦昆．菲尼克斯、伊森．霍克、奧斯卡．伊薩克、伊旺．麥奎格、馬修．麥康納、傑克．葛倫霍、柯林．法洛、基努．李維、萊恩．葛斯林等知名演員。然而，導演最終覺得，不會有人比班奈狄克．康柏拜區更合適，所以決定轉而說服漫威總裁凱文．費吉，最終《奇異博士》的相關製作整整延後了將近一年。

一如所有超級英雄演員，他必須展開密集的體能訓練與飲食控制，這被他取名為「莎士比亞節食（Shakespeare diet）」，因為他展開這些訓練當下正值《哈姆雷特》舞台劇倫敦演出時期。有時早上練體能，接著整天在劇場進行排演；有時演出完畢後固定慢跑，有時訓練後進片廠排戲《奇異博士》，還得回劇場演出《哈姆雷特》，好長一段時間處於蠟燭多頭燒的生活節奏。

從《哈姆雷特》倫敦演出結束，到《奇異博士》於尼泊爾正式開拍，間隔不到兩天的時間，凱文．費吉甚至告訴他說，漫威沒有一個英雄會像史蒂芬．史傳奇一樣經歷這麼多身心考驗。巨大內在傷害對一個角色而言，是無法透過替身分攤的。一開始的史傳奇迷人討喜，但自負而疏離，雖然總是談笑風生，整個人生卻有著難以忽視的巨大空洞。在經歷極為痛苦、迅速且暴力的轉換過程，一再被推入地獄之中，只能憑著一己之力緩慢回到原本的世界。

但是對班奈狄克．康柏拜區而言，這是一個活於感官現實的角色，有生活品味、有七情六慾。史蒂芬．史傳奇失去愛人的能力，卻始終沒有變成一個可恨的人。猶記得第一次穿上紅色披風、戴上法器阿戈摩托之眼（Eye Of Agamotto）時，他就像萬聖節的孩子一樣興奮，直至這一剎那，他才真正意識到，班奈狄克．康柏拜區這個名字將永遠連結著奇異博士 ──

時間迅速來到 2021，無論配音、獻聲、演出甚至是登台歌唱，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參與的作品數不勝數，而或許《犬山記》問世後，45 歲的他才真正闖出演員生涯至今的最高峰──菲爾．柏班克這位令人畏懼，又充滿魅力的粗俗牛仔，再度成為今年呼聲最高的影帝人選之一。

紐西蘭導演珍．康萍睽違多年的新作，竟是一部充滿陽剛氣息的西部電影，且是由文質彬彬、豪不粗鄙的英國演員主演。更耐人尋味地，《犬山記》講述一個關於愛恨、悲傷、嫉妒與性別的故事，一舉獲得了第九十二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十二項提名。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形容，《犬山記》像一次震撼教育，讓你知道當一個人的真實面目無法被允許、容忍或接受時，會變得多麼扭曲，多麼毒害人心。

為了詮釋這個極其複雜的角色，他在電影中做的一切幾乎都是從零學起，好比騎馬、牧牛、削木頭、吹口哨、彈班鳩琴、為公牛去勢、編繩子，以及難度非常高的一邊抽菸一邊編繩子，甚至三度尼古丁中毒；他還長達一個禮拜不洗澡，因為他希望做到讓整個房間的人都知道他聞起來是什麼味道，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此時此刻的他，不是班奈狄克．康柏拜區，而是令人生厭的菲爾．柏班克。所以他於《犬山記》開拍時，對所有工作人員自我介紹：「班奈狄克人很好，但你們將會在拍攝結束時見到他。菲爾就是菲爾。」

珍．康萍進一步表示，她確信很多男演員都可以做到外在的粗魯，但這些人是否能抵達下一個層次？她最喜歡菲爾的一點，就在於他是願意去愛的人，願意為此冒險。他落入陷阱或內心深處仍有愛，就是足以駕馭這個角色的原因。在導演眼中，穿上整套牛仔裝的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就是「性感」，但這份性感，不只在於外表，亦在於他展現自己的方式：一個男人，且筋疲力竭地扮演這個男人。這對多數男性很困難，尤其當他深懷秘密，而這個秘密就是他喜歡男人──更準確地說，愛著野馬亨利。

而班奈狄克．康柏拜區今年帶來的另外一部電影《天才貓奴畫家》，則與菲爾是完全背道而馳的角色，永遠無法成為一個傳統男性應成為的樣子。主角路易斯．韋恩和《模仿遊戲》的艾倫．圖靈給予他一種其妙的連結：這兩個人皆是喧囂世界裡極其安靜的存在，一個吵鬧的、機械化的、工業化的年代，可能會扼殺一個橫跨無數世代的真實英雄。

這些穿越不同時空的虛構人物，幾乎每個都從此與班奈狄克．康柏拜區緊緊連結，他以極其敬業的態度，勇於挑戰的自我要求，持續從所謂「適合」他的類型中，尋求拓展與突破。他不但享受表演，樂在其中，也總是全力以赴。所以，這些工作必須好到讓他願意離開家庭，因而成為他接戲與否最主要的衡量標準，以無愧於當年劫後餘生的體悟──

戲裡戲外都盡全力活在每一個角色中，無論配角或主角、兒子或父親、伴侶或丈夫、演員或公眾人物，班奈狄克．康柏拜區接受不可能完美的自我，並從一次又一次的轉換中，蛻變為更完整的人。